一个人

后记

二十多年后,成为小说家的王威,不时怀念母亲,怀念她。

时时怀念她,她是他最好的命运也是他最坏的命运。

她爱他,这恩情今生无法报答了。

他恨她,这恨意此生也无法了断了。

她已经远离了他,再无法以王威的喜怒为喜怒了。

她远离他之时是何年何月何日,王威也都忘记了。

那当是在某一年,他母亲死了,死掉了。

死在了小县城了,死在了教师家属大院,死在了自己家的厕所。

母亲死的是那个奇怪,她只是想洗个澡。

为了洗好一个澡,她每天都蹲下去细细的清理厕所,那些安上去已经二十多年、可以称得上是古老的瓷砖依旧是那么新。

那一天晚上,母亲就滑到在了瓷砖上,她光着身体就这样滑倒了。

王威没法想象母亲老年的裸体,在他赶回家参加丧礼之前,母亲已经穿好了丧服。

王威当时很不开心,觉得不公平。

这不公平有很多方面,比如母亲对他的不好,他一直没有用自己对她的好,来摆平。

当时,他也很难过,但是知道这个难过没有任何用处。

人的感情在死亡面前,一文不值。

死人并不能感知活人的哀伤,哪怕这死人是母亲,活人是儿子。

活人的哀伤只不过宣泄舒缓自己的情绪。

这个事,遇到了。

是一个事,很大的事。

以前王威身边也有很多人死,他会写下来,写到小说中去,但不会触动,觉得很平常。

母亲的死,则不同,大不同。

再下来的半年里头,王威无论做什么都不舒服不称意,如果没有工作上的事情,写作上的事情,他和外部的一切接触,几乎完全停止。

他想弄明白一个事情,通过自己的心,手上的字去弄明白。

那就是,像他母亲这样的人,平常的不能再平常,一辈子有意义么?

也就是说,自己再活五十年,老了,死了,是这样活着,有意义么?

这当然是一种徒劳。

人要如何看待自己,不把自己看的太轻或太重,永远是个问题。

人在生命的某个阶段,会把自己看得很重,也就是自恋,总是理所当然认为自己是有价值的活着,活着是有意义的。

王威也是这样,在那个阶段,写小说,想成名,畅销,得到公众认可,想和明星一样,天天上电视。

同样的,也会嫉妒,嫉妒别人的书出版,认为不公平,认为自己这么好的小说,为什么没人看,会很委屈,不平。

在这样一个阶段,王威把自己的小说当成一个事,很大的事,和他的人生价值是捆绑在一起的。

他的小说不被认同,他的人就没有价值了。

也就是说,外部世界带给他极大的痛苦。

外部世界衡量他,他是被衡量的。   

在这个自恋的阶段,照理说,他应该感到充实,有目标,有进取心,想有所作为。

每天,坐下来,提起笔,几千字上万字的写。

即便到了今天,只要愿意,王威依旧可以一提起笔,随便一个题目,哗啦一大堆字。

然而,他却常常感到莫名其妙的空虚,在做很多事情的时候,会想,他到底在干什么。

王威和外部世界的关系,是非常不安,不和谐的。

他无法理顺这些关系。

这是他母亲死之前的情况了。   

有时候,王威会和其他小说家在网上争辩,争辩小说的意义、模式。

小说在这个时代,基本上在小说家的脑子里上升为信仰,上升为玄学。

小说是什么?

即便写了很多字,王威回答起来依旧吃力,是一个人看世界的眼光吗?

如何看待我们这个世界,取决于观察者的位置,站立的位置。这是空间感了。

没有一个人能离开自己的脚后跟写作。

小说是什么?

是时间,是对时间的清晰认识。

时间又是什么样子的,每个小说家有不同的答案,可以这么说,越接近上帝的作者,越了解时间的奥秘。

王威以为,一个小说家之所以伟大,就是有一种野心,要向别人指出上帝的奥秘,上帝所创造的这个世界运转的奥秘,要指出时间和空间只有一个出口,要从有走到无。

多年写作的过程中,很多想法在王威心中一直变化。

最初,王威体验到的创作快乐,完全来自于自己的创造。他最大的痛苦是,重复,和别人重复,和自己重复。

王威尽量的规避这些重复。

王威认为自己能找到一条全新的,和以往任何作家不同的道路——写出一本空前绝后的书。

这本书,以前没有过,未来,别人也无法抄袭。

然而,人类自我发现的历史不正式如此。

时间,记忆,印刷术,复制。

当王威梳理过这些概念,他几乎快要得出一个结论了——一切人类知识源自于复制,又终将被复制所终结。

他清理出如下的链条:

记忆是对别人或自己经验经历的复制,抄写是对记忆的复制,印刷术又是对抄写的复制。

当印刷术发明之后,当电脑发明之后,当互联网发明之后,我们最后抛弃了记忆。

是的,记忆、复制、遗忘、印刷等等,等等等等,王威喜欢这些词汇。

王威在阅读的时候抽烟,有时不抽,不抽的时候就会用手指去抚摸书上的这些词。

这些再抽象不过的词,在瞬间便会站立起来。

这景象,如果是不是对字,对文字特别敏感的人,不能察觉。

这会儿,王威告诉读者的,所告诉他的这些感觉,这个过程说简单一点依旧是复制。

但是说复杂一点,王威又会想,每个作者彼此复制出来的景象,又是不同。

王威试图对自己为什么阅读这个问题写出解答,然后王威又觉得他自己不会在乎答案,然后他又觉得这个问题也许并不是问题。

即便是最简单的问题吧——王威问自己:

你为什么看一本书?

为什么会看完?

为什么看完会有问题?

王威自己也并不是有答案的。

在写作中,王威不断的阅读,他依赖阅读。

这阅读有时候不在于学习,而在于比较。

比较他和别的小说家有什么不同,他的长处在那里,短处在那里。

在这个比较的过程中,王威最后无奈的发现,小说家并没有不同,特别是越优秀越伟大的作家,共同点只有更多,而不是更少。

如果是一个普通读者,可能会很确定的回答,托尔斯泰和海明威是不同的。

是啊,如果欣赏小说还停留在欣赏的外观、形式、手段的时候,这回答并没有错。

如果以小说家的视角去欣赏小说,那么一个小说家从另一个小说家那里,理解的是小说的核,或者说境界。

就象一个旅行者,最初,他会认为中国和印度有很大的不同,中国人和印度人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当旅行者去的地方越多,见识的人种越多。他就会越清楚一个事实:

中国和印度没有什么不同,中国人和印度人没有什么不同。

小说家选择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创作小说,目的,其实是到共同的地方去。

小说家最终要告诉人类——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一个人但凡有了一点知识,就会无比的狭隘,就要以他微渺的见识和智商,来挑战这个世界,偏执的要求这个世界按照他想像的完美方式运转。

其实,怎么能这样呢?

这世间有好人坏人,好人,无非是对多数人有利,我们说他是好人,坏人,无非是因为他对多数人不利,那就是坏人。

但是,好人坏人,都是人。

人汇总了,就有信仰,宗教出现了。

这世界,宗教有各种各样的宗教,有好的,有坏的,有不好不坏的。

他们共同存在,是共生的关系。

即便动用人间所有的力量,将所谓的坏的、邪的、恶的宗教都铲除了,剩下来哪怕是唯一的一个仅存的好宗教,这好宗教还是自然而然会分裂出好的派别,坏的派别,不好不坏的派别。

宗教是什么东西,有很多种说法。

宗教是有什么用处,有很多种说法。

在王威读那么多本书汇聚的印象里,宗教和小说差不多,宗教让人类辨识和指认这个世界,指出我们在这个世界活着,并不是空虚。

宗教有什么用处呢,就是让我们意识到我们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整体,一个连绵的无法分割的整体。

如果每一个人过于看重自己的意义,放大自己,那就不对了。

所谓的小说,无数小说汇总了,于这世界上就只有一本书了,只是由不同的人,来写各种不同的章节。

当一个人把自己孤立起来,以自己的智慧、能力、情性把自己和外部世界对立起来,以为这样能够彰显自己价值,结果往往只能是一文不值。

人活着,工作、楼房、汽车,美女,追求吧,价值就可以实现,自己就变成有用了。

确实如此,仿佛如此。

但是,这样的生活,无人不感到空虚。

可见,感觉到自己有用,有价值,并不能完全解决这个问题。

所谓的有用,有价值,归结到一个点,无非是要认为,自己和这世界上其他人很不同,大大不同。   

生活就是生活本身,本不需要太多的意义。

人最自由的状态,就是过上没有意义的生活。

读者通过文字认识小说家,但是,作为小说家的王威,从不认为他写的小说有意义。

他只是想写,只是写,迷恋写的本身。

时间是个坏东西,也是个好东西。

这世间,没有一个人是独存,每一个人和千万人众在一起。

时间是共时的,就像两辆保持相同速度的汽车。这样想,时间就无所谓流逝了。

要知道,时间从来不是一条线,而是无数条线,由无数个人分担。

在作为一个人老去的时间段里,有无数人同时老去,在一个人感觉生命空虚的时候,有无数人也正感到生命是空虚。

人生就是这样,不需要太热烈去凑合这人世间,也不需要抽身远离。

人生于世,只是时间空间占据了一个点的,这个点,王威名之曰——在。

在一个人应该在的那个位置。

哪怕这一个“在”的位置多舒服或不舒服,那个位置还是你的,没有人会抢去。

现在,此时,此地,王威试图回答一个问题——

为什么写小说?

写这一部小说?

写小说,其实也是在阅读。

所谓的写作,即是阅读无数作家的小说,并自觉把自己置身于其中,淹没于其中。

一个作家和无数作家的关系,不是加入他们,而是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共生相生。

写小说,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和他们有多么不同。

不是。

所有作家共同写作的是一本很厚重的书,如同所有人信仰汇总,笃信的乃是一门宗教。

一个作家再伟大,所能负责的,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某个章节、某个句子,某个标点符号。

                                   (完)

一个人

第一章

年,二十岁的王威,开着一间小小的网吧,他已经死了。

年,王威三十岁,失业,无所事事,他已经死了。

年,王威四十岁,作家,写一部书,一部十年遥遥无期的书。

现在的这个王威还活着。

生生死死从来是个好问题,只有过去的你死了,死了又死,彻彻底底的死去了,才有你现在的生。

每一天,我们的细胞都在死去,每一天,死去的细胞有十万个,而同时,细胞分裂繁殖,也有十万左右。

也就是说,每一天,我们都在生与死之间找到平衡。

天气很好,春天的阳光从大道两旁的树,树的树荫柔和的照下来。

王威站在报亭旁等待。

一辆车停在了他的身边,摇下车窗,一个三十上下的女人探出头,问:你是王威?

王威点了点头。

见面,聊天,看电影,散步,上床。

这么多年,王威已经习惯了自己慢悠悠的步骤,或者说套路。

男女之事于他,不过是金风玉露一相逢。

在餐桌上,王威问女人的名字

鱼,金鱼的鱼,无人问津的问津。那个女人爽快的告诉他。

王威看着她的表情,知道这并不是她的真名。当然,他不介意。

活到这年纪,随遇而安,随意则安。

王威在网上有个专栏,无所不写,偶尔也会聊聊情感话题。

鱼问津通过专栏的联系方式加了他。

鱼问津的网名叫卡宴,加了好友之后,最初并不说话。

好几年过去,偶尔在各自qq空间,双方会点个赞。

交情是那么薄,薄的好像一张纸。当然,也不是说是一张纸就安全了,不小心,也会割着手。

在饭店里,点菜时,鱼问津问,你知道为什么约你吗?

王威笑笑,不多言。

约会这种事,男人保持倾听的姿态最好。

约会这种事,有时候对方给你机会,又有时,也要你给对方机会。

肉身色相固然重要,偶尔也不妨修点禅,以白骨观之心去约会,情味更浓,意思悠远,更见岁月有情。

王威平视着鱼问津的眼睛,默默的听。

鱼问津说,第一次和你说话,网上,还挺有意思的?

王威老实承认,并不记得当初说过什么?

不记得了,真不记得了。鱼问津好像听见世上最好笑的事,她咯咯笑起来,以至于端菜的男服务员一个惶恐,放置一盘鲫鱼汤的时候,汤溢出来了。

男服务员连声抱歉。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责怪的话,从鱼问津口中吐露出来,大大方方,并没有一丝一毫真责怪的语气。

鱼问津扶着自己的下巴,说,那时候是深夜,你说,我这边的qq头像,只有你亮着?你不该这么说?

该怎么说?

多数男人都会问,这么晚了,还没有睡啊。

哦。

多数男人都挺笨的。

王威心想,女人的理由值得较真吗?女人的理由和借口从来没有界限。

约,也就约了,这种事情,永远没有最好的答案,最好的答案是随机应变。所以,王威从来不会在约会的时候,直接说来一发。

王威没必要扮演什么正人君子,他只是习惯了用他的倾听,温柔,表情,还有他那鬓角发白的头发告诉鱼问津而或其他女人——

我只对你的内心感兴趣。

如果是聪明的女人,如果心领神会,马上就会感应到王威的诚意,甚至很快湿透了。

事实上,通往女人内心的最佳道路是阴道。而通往女人阴道最佳道路同样是她们的“内心”。约会中,王威从不会去打听对方的一切,父母姐妹男友老公,一概不打听。

这是多年的经验了。

约会其实是一种双盲的行为,不是了解对方越多越有机会,恰恰相反,了解对方越多,对方会越谨慎下一步的交往。

女人的真话,在上床之后,多的是,何必着急。

从饭店里头出来,鱼问津道歉,好像都是你在吃饭,我在说话。

各取所需吧。王威淡淡的回答。

这是下午的三四点了,时间过去的真快,推开了饭店的玻璃门,就有一丝风来找,风里头夹着的是北京早春独有的寒意,冰冰冷冷又有点干。

约会的目的是什么呢?

仅仅是性?

仅仅是本能?

本能总是驱使我们去做很多无厘头的事情。

饿了就想吃,这没问题。吃还要吃美食,吃上了美食,又在意了就餐环境。这时候,吃出好心情的重点,就不仅在于食物上了。

性确实是很好的食物。

约,约一个女人,最愉悦享受在于——了解女人的心,了解她们的世界和价值观。

女人是有趣的,又有时候,即便是约会不成,一个正经女人带来的有趣也可能超乎想象。

王威紧紧了衣领,他是这么想的。

至少在饭桌上,王威喜欢鱼问津,她带着人间的暖意来了,带着春天的颜色来了,带着生动的表情,还有丰腴的身体来了。

在看完电影之后,在散完步之后,王威会在身前赏叹鱼问津那高耸密实的臀部。

然而,这一时,王威不心急。

好色不是急色,王威买了电影票,在长椅上等待,他慢悠悠打量鱼问津。

观自在而自在未必可得,诸相非相方能登极乐之世界。

这一时,鱼问津是他的掌中花,袖中月了。

花开自有香,月色未必凉于水。

女人的美,也许在鬓角,也许在耳垂,又也许在她没了血色的唇。

王威理了理鱼问津的头发,鱼问津有点紧张,头摆了过去。

这时候,王威说了一句——你的唇,好苍白,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好性感。鱼问津的头慢慢又摆了回头。

王威捻了捻她的耳垂。

鱼问津轻轻地踩了王威一脚,说,不要,人多。

王威抬起头,这是电影院,万科商城八楼之上的电影院,人很多。

有些人处一日,如同神交十年。

有些人处十年,情分不如一日。

女人的衣带从来不是紧不紧的问题,而在于她的一颗心动不动。

王威喝了口可乐,递给鱼问津。

第二章。

电影很快结束,是一部好莱坞电影,故事很顺畅,王威看到一半,就猜到的结局。

世间没有独存之人,没有常住不变之事,一切都是因缘和合而生。

世间森罗万象,山河大地、花草树木、一人一物,乃至微尘沙砾,一切都是因缘和合而生,都将随因缘分散而灭。

人生如是,电影如是,艺术如是,男女有情众生皆如是。

王威牵着鱼问津的手回了家

鱼问津是天生会用肢体说话女人,她半个屁股侧坐在床边,仿佛是在说,门还没关。

门没关,是不好的。

所以,王威低下头,吻着她的额头,至于鼻子至于唇。

这会儿,鱼问津的眉眼都在笑,她抗拒着王威八爪章鱼一样的手。

抚着肩的,折下来。

勾着背的,取下来。

按着胸的,敲下来。

鱼问津拉起王威的手,亲了亲,空出了双手取下耳环,口中说,我自己来,身子却往洗手间里走。

王威跟上了,贴上了,环住她的腰,镜中见,见着她那如贝壳的牙齿轻咬着下唇,咬了一下又一下。

他托起她的下巴,转头,亲着她的嘴儿。

他努力,她固执。

她偏过头去,偏让王威够不着,就象两辆对开的火车,远远的你会以为将撞上,其实,各自有各自的轨道,经过,又错开。

我的皮肤好吗?

好。

我的身材好吗?

好。

我的胸好吗?

好。

无一处不好的日子是初春,暖气还在整个洗手间里充充满满,只有肉体有一些微微的凉。

男与女,要亲,要近,无非是取回这人世间一丝暖。

鱼问津感觉自己鼻子的热气到了王威的喉咙里,肺里,到了心里又折返回来。

这些无法安放的热情啊。

她的手也来到了他的腰间,一解开,金属哐当的一声响。

王威关了洗手间的灯。

这一时,黑与暗,一切都悄无声息了,这无声的沉静里藏着无数观众,观众们在等待,等待演出的意外。

她蹲下了身子,她的手刚冲过了水,冰冰凉凉,冰而且凉。

这触感只会让王威身下坚挺的更加坚挺,蒸腾出更烈的热气。

王威的手往前伸、往后伸终于够着了一面墙。

在黑与暗中,他完全看的见她的表情,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她的口中进去出来。

她的口就包容了另一个他,好像母亲找到了自己的孩子。

王威把手轻轻的放在鱼问津的头上,抚摸着她的发,顺着她的头部运动,昂起又下落,落下。

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嘴唇上还衔着射出来的白浊之液。

她用小指头的指腹沾着这白浊之液,将它拉成丝线状来玩弄。

她象个恶作剧的孩子伸出长长的舌尖,舌尖一点又一点的点着他的乳头。

她调戏着他。

于是王威的乳头上有了她的口水,这口水不时的挂上她的头发。

她又伸出手将一丝丝的头发拉了回来。

他把头埋在了她的胸前,轻轻的舔弄着她的乳尖,这乳尖是教堂顶上的十字架。

谁说,女人的乳房不是一座教堂。

这一时,天空是小的,低的,摸的到的。

王威听见这小教堂中无数的声音在回响,每个人都画着十字,在胸腔里虔诚的念着祈祷文中最重要的章节,低沉厚重而又充满童稚的唱诗班也发出颤抖的和声。

他和她就在这声音的引导下又回到了卧室。

卧室里有一面不大不小的镜子,镜子一下子塞进了两个人,多少有些拥挤。

在镜子前,王威闭上眼睛,她就睁开,她也一样。

彼此有默契的看着对方的身体,这是好的——男人在乎女人的胸,女人欣赏男人的背。

这时候,鱼问津肩膀上还吊着她的乳罩。

这时候,鱼问津扳住他的背部突出的两根骨头,攀岩爱好者一样的紧紧的不放手。为了扳的更紧,她甚至踮起了脚尖。

她拥有纤细的腰身,还有成熟如苹果果实的乳房,泛着粉红色的乳晕隐约可见,散发着一缕青涩的味道。

他所挂念的乳房,有着他爱怜的皮肤的色泽,有着仿佛是会吸取他手掌的极佳质感。

王威故意要使自己的手掌印留在上面那样用力的揉搓,向她的酥胸去确认那绵软的感触。

她的脸颊就像印上泛红的红晕,唇齿微动,吐露出的芳香气息像是在呼应他的每一个动作。

她的反应是那样的诚实,当他的手指进入她的身体,进入她身体秘缝之地,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王威觉得自己的每一根手指像是了老年人的拐杖,完全具备一个老年人固有的糊涂、颟顸、迟钝和不讲理。

她的舌头一而再、再而三游走于她成熟的肉体,除了她的嘴唇再没有他不能没有抵达的地方了。

她不断的回退,一退再退。

一个成熟的女人,完全知道如何引诱她的男人去冒险,去尽力,去拼命,去死。

我是闭着眼睛好看,还是睁着。鱼问津问。

我不知道。

你说。

不想说。

叫我卡宴。

卡宴。

多叫几声。

卡宴卡宴卡宴。

在这些话语中,王威的两只手穿过她大腿与小腿的转折处扶着她的腰,往前一挺。

这时候他是一挺机关枪了。

他不停催趁着腰部的力气,耳际一声声流水潺潺,是呻吟,也是真切的水流声。

这流水的呻吟有着全人类的所有的爱欲与忧愁,来了,又走,

当王威速度上去,力量上去,鱼问津的喉咙一口气越掉越高,每一口呼吸都有可能随时断气。

她的两腿张开了,一个大写的M。

在镜中灯光的反照里,她舒展开的表情像一只猫,神秘的白猫。

在镜中,他看见她的面孔,她也看见她自己的面孔,

这面孔上的表情,美艳、放荡、神秘、淫糜、庄严、圣洁,法相庄严。

她喜悦的告诉他——你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

她的眼眶红了起来,亢奋压倒了一切,乳尖上的红点高高翘起。

她拉过他的头靠近,让他用他的牙齿精妙的敲打在乳尖的红点上。就好象他们,他和她,无数次在北京拥挤的人群里相遇见。

遇见了,见面、点头、离开。

那么短暂,那么的快。

或者,离开了、点头、再见。

再见了、离开、点头。

就是这样。是这样的。只是这样。

她的身体感官开始全部苏醒了过来。

呻吟是人类的一种特殊语言,特别是女性的呻吟。

这一时的王威,会想起何军君,想起刘璃海,想起品珍,想起易矜,走马灯想起一系列他睡过没睡过的女人。

他想念起她们真实的而或是他虚拟出来的呻吟声,一声声是那么的不同。

每一声的呻吟,是一个个女人为了二十岁的王威,三十岁的王威,四十岁的王威而创造的新语言。

这新的语言,她为了他,男人为了女人,轻轻的一字一句的吐露出来。

这新的语言,是一些今天之后再也回忆不起来的字句。

这些字句此刻是何等的安逸和谐而富于音乐感,每个字每个句再明白不过。

这些话语的声音缓慢而深沉。

这些话语,以后,她会遇见另外一个他,再说出来。

这些同样的话语,同样的出自她的口中,她的唇间。

要是出自另一个人之口,那就会面目全非,真的。

要是听在另一个人的耳朵,那也一样,一样的面目全非,这也是真的。

那么,把这些呻吟的声音用录音机摄像机记录下来又如何?

不,没用的,这属于一种无比隐秘的人类语言,一种过了今天明天再也回忆不起来的语言。

第三章

此时,夜晚有多晚,夜晚是那么晚。

鱼问津渐渐平复了下来,她的身下是湿的,头发是湿的,眼角是咸的。

她才三十岁,或者不到三十岁,精力恢复快。

王威感觉到了她无休无止的欲求,这是多雨季节的山中水库,雨水奔流,每个拐弯也不能阻碍的黄水滔滔,越来越急,越来越响。

河水集聚,急剧上涨,浑浊的山洪,将有汹涌澎湃的巨响。

他就在她身体里面,里面每个角落他都要照顾到尽心,他很用心。

你累不累。

累。

我不累。鱼问津说。

年轻真好啊。

王威的另一个自己这时散步一样的进入出来,缓而慢,身下那朵黑色的花,花的花瓣因进出而涌出的蜜水,在他的另一个自己上加了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有着光泽。

该死,不要看。她弯着眉毛咒骂道。

她抓过一条枕巾,盖上了身下盛开的黑色的花。

王威闭上了眼睛,他完全能够在脑中重构她的身体了——她的腹部下,静谧的小花园,那春夜醒来茂盛草丛,处处皆沾着晶莹露珠,耀着微小而动人的光亮。

王威的另一个自己越发坚挺。

他抱着她,他明白,如此的亲密完全是因为彼此的陌生。

此一时,这一刻,他牢牢的抱紧了她的腰,手上她的身体好像一瞬间空了,没了,不在了。

手一紧,她的身体又回来了,又好像他早已拥抱过她数千次,数万次。

一切都慢了下来,慢的象电影的慢镜头,一帧又一帧。

她全失去了耐心,发出失望的呻吟,她不断的收紧自己的身体,身体的外部和内部,收敛起热情,手上却在他的背上不停地加着力气。

她在提醒着他,我要给的是全部,不是一些,除了全部,什么也不稀罕。

她疯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不停做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好似在生死线上彷徨不定。

又或者,她在确定超越生与死的界限的那一线。

她反复的摸着生的面孔,生的背面的面孔,两者都是那么的令她着迷,不能放手。

最终,鱼问津的脑中涌进了无数种光明,每一种光明一起绽放又一起淹没在另一种光明的到来之前。

她全身上下,每一处每一寸的肌肤都和这些光明有着回应,有着暗合,有着许诺,她甚至被自己盛大来临的激情震惊了,战栗,眼眶红了,眼泪也作为感恩的液体奉献出来。

她呜呜的、低声的哭了起来,这哭声从容的作为第二声部隐约在呻吟声中,交汇。

她和他合为一体,她是作为个体存在于这一合体之中的。

她的躯身早被卷入半空中,灵魂直上云霄,世界在她之下深深下沉,她,已是来世之人。

如果人生是一次穿越云和山飞翔,她要做这一次飞翔的主人。

王威吃惊的看着她,这是她么?

她是什么样子,他以前也是全无概念可言,这一刻,她无止境无穷无休的欲情让这个夜晚身体放射出万丈耀眼的光芒。

啪啪。

啪啪啪啪。

啪啪啪。

单调而蛊惑的声音。

王威背部一阵的抽紧,她的秘境之地也回应着他最后释放出来的激情。

她身下的柔唇伸缩压迫,使得他不禁一股寒意上冲到神经末梢。

最后,他整个人跌入了她的怀中。

王威的另一个自己软了下来,勉强在她的里面,空荡荡,就像一个穷人走进一座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府邸,多呆上一刻,府邸的每块砖瓦都象是在提醒着他——这里,不是你处的所在。

她的脸庞贴着他的脸庞,感觉到彼此涔涔下走的汗,很快,冷了冰了凉了,从发梢上下来,从鼻尖上来,从眉角下来,只剩下喘气,除了喘气还是喘气。

王威看到什么了,她的嘴唇干涸了。

汗水从她的身上滑下来,因着她身上的高低,淌出一条条分明的水路,分开她的脸庞,好象她本来有着无数个脸庞,分开她的身体,好像她本来有着无数个身体。

他和她的汗水汇合了,望身下而去,分不清那些是汗水那些是体液,也分不清那些是他的她的。

你会记得我吗?

会。

真的会?

你要不要喝口水。

王威明白,鱼问津也明白,他和她的这一切的、这一夜的亲密与爱无关。

他会记住她么,她应该是遗忘之海水里的沉舟还是深黑色的海面上绽放出光明的灯塔?

她的汗水,她的乳房,她的小花园、她的笑容、她的呻吟、她的体液是那么的不同,和别的女人比起来当当是大大的不同,可是他并没有分辨这不同的能力。

二十岁的王威和三十岁的王威、四十岁的王威还有现在的王威,又有什么不同呢?

朦朦胧胧睡去,她年轻,睡的沉。王威老了,睡的浅。

再过几个小时,凌晨,鱼问津会醒来,会离开。

她就像这北京城中多数的好女人一样,需要准时的给丈夫儿子准备好早餐。

第四章

朦朦胧胧醒来,王威一醒来,一睁开眼,就是二十多年前。

年,二十岁王威大清早打开了自己开的星月网吧的大门,将一大堆在网吧里头通宵的孩子放了出去,成年的孩子,未成年人的孩子,他送走醒着的,叫醒趴在桌子上睡着的。

二十岁的王威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即便是在熬了通宵之后。

这一间网吧是春节开的,星月网吧,很俗气的名字,生意还不错,比王威想象的还要好。

星月网吧开在小县城的人民大会堂第二层楼上,因为是在楼上,租金挺便宜的,三百多平米空间,月租金只要六百元。

从网吧二楼的窗外可以望见人民广场。

在二十年前,每个小县城差不多都一样,最壮观的建筑都是苏联式的,都带着人民二字,人民武装部,人民路,人民食堂,人民宾馆,人民一中。

所以,人民广场上有一条中分的马路人民路。

每天,那么多人在这条路上匆匆的相遇或匆匆的相识。

这个初春的黄昏,新生的叶子挤掉的衰凋的叶子,黄叶子落在街上,一片一片的。

天气真冷。

最初,王威并没有打算要招人。

小县城的人力成本挺低的,多数月薪不过四五百,但是这网吧是他借了高利贷开起来,能省一块是一块,毕竟每天利息都在走。

一开网吧,一做老板,动不动得通宵,王威的母亲顾爱民就不高兴了,父母没有不重视孩子的作息,反复的在他耳朵旁念叨。

王威没脾气了,于是,昨天王威贴出了招工启事,上面写着——

本网吧急聘员工一名,计算机专业。女,容貌端庄,身高一米六以上。”

王威趴在网吧大厅的地上,边写这广告边笑,笑意从嘴角延绵上走到了眼角。

真难看啊。一个常来上网的叫做兵兵的小孩子叉腰指点他的毛笔字,说,老板,你招个漂亮的妹子,性子柔柔顺顺,搞定她,这网吧就有老板娘。

王威手一抖,写了错字,他抬了了抬手,让兵兵滚蛋。说,天天逃学,回头你爸又来网吧了,你就等着挨抽吧。

兵兵听了这话,眼神黯淡了,自顾走开了。

王威心里有些歉意,他走上去,对兵兵说,别老玩,不好,要学习。

兵兵呛了他一句,说,棺材店老板慰问病人,汽车维修店老板关心车祸,一个字,假。

王威摸了摸兵兵的头,这孩子。

兵兵姓申,叫做申河兵,和王威家住在一个相邻的大院。

申河兵的老爸申石道是个跑运输的,老走长途,连自己的老婆都跑没了,孩子没人带。现在的兵兵几乎是以网吧、电子游艺厅、台球城为家了。

王威把招工启事贴出去了,几天下来,应聘的人不少,中意的没几个,他心里就有些懒了,怎么连个外在美的也那么难找?

就算是不为自己找女朋友,也得考虑来网吧上网的小男孩们,有个美女网管,可以少好多的事端王威开网吧这段时间,打架都有好几起了。

未成年的小孩子哪一个不是满胸口的火气啊,如果王威自己不是网吧老板的话,当然喜欢打架这样的热闹,可他是啊。

我这招工要求算高吗?不高吧。王威问柴胡。

什么要求?柴胡瞪大眼睛问,你找女朋友啊。

柴胡是王威的发小,也是放高利贷给他的债主。

柴胡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出来混了,搞了一家高利贷公司,有了钱的闽南人都是混蛋,家里有个叫黄莉的黄脸婆不够,还养起了小三和打手。

柴胡的公司在南市的商业街上,大清早的还在睡觉,就被上门还这个利息的王威拉起来了。

柴胡教训起王威,那都是一套一套连环套,套中有套,让他完全都不敢相信中央一套。

柴胡说了——

女人嘛,当然要漂亮,不然每天早上醒来,对的起自己的眼睛吗?

最好还得有钱,有八套房是最好的,我跟你说,就你这条件,要娶一个女人,至少也得让女人给你准备八套房。

多一套,少一套,无论是七套还是九套,那都不是真爱。

王威知道柴胡在扯蛋,也是,好朋友本来就是用来扯蛋。

王威就说,这不把姑娘都吓跑了啊。现在都是男的给女的买房。

柴胡一本正经的没完没了的胡说八道——

我恋爱的时候,从没有一个女人敢开口和我谈房贷。

她们想买房子,那完全是她的责任。

凭什么我要为她的欲望买单啊。

凭什么我要为她的欲望买单啊。

凭什么我要为她的欲望买单啊。

作为一个男人,一定要有点雄心。如果没有雄心,那就有点壮志。

比如我,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就已经决定了——没有八套房的妹子,我坚决不要。

这么多年过去,我始终如一。

我就是这么铁骨铮铮的坚持到了现在。

我之所以娶了我家的黄脸婆,那就是因为她有八套房。

行了行了,王威知道自己争不过柴胡的那张嘴,那一张放高利贷的嘴。

王威把这个月的利息放在柴胡的办公桌上,说,走了。

王威大清早来,就是来还利息的,还完了,还得去开网吧。

在柴胡放贷公司的大门口,王威撞见了打开水回来的柴胡女助手,也是他的小三尚眉眉。

尚眉眉说话从来带着一种不符合她年龄的生动,说,咦,你来了啊,我去叫柴胡。

不用,我见过他了。每次王威看到尚眉眉都觉得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人际关系。

如果他是柴胡的女人,那好办,叫个嫂子就行了。

可是,这小三是什么东西,只睡觉,没感情,可能吗?

王威不是很能理解这样的人类,至少在现在。

尚眉眉说,我看见你写的招工广告了,我推荐一个人选,我有一个闺蜜——品珍,人可好了。

要是别人,王威随口开个玩笑也就说了,怎么个好法?可是他面对的是尚眉眉。

尚眉眉于是提着开水瓶,给王威介绍了一大堆,品珍是职高毕业,学金融会计,当收银员帮你打理网吧多合适啊。

柴胡在里头听见他们说话了,高声道,眉眉的那个闺蜜我见过,漂亮,是男人一看都得硬。

王威期期艾艾的说,那,你就让她打电话,约个时间来面试。

出了门,王威才想起忘记告诉尚眉眉自己网吧的电话,想回去补一句,我的电话柴胡哪里有,又觉得不好意思。

柴胡批评他批评的对,那来那么多不好意思啊。

可是,王威每一天处理的就是一大堆不好意思,天生就被一大堆不好意思包围了。

王威回到星月网吧,打开了网吧的大门小门、七八个临街的窗户,正式开始做生意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星月网吧的电话响了。

第四章(0月4日)

电话里的女人的声音像小桥下的流水淌过耳朵,王威心里少跳了一跳,人世间居然有这样柔媚的声音,他感觉里自己像只狗狗,背脊上的毛给女主人熨了一遍。

这时正是下午三点,上网的人还有几个,在线流行歌曲不三不四的入耳。

这里是星月网吧吗?电话里的女人问。

是。

你是老板?

是。

你现在忙吗?

挺忙的,你说?

这里招人吗?

王威问这女人的专业,女人的口气就有些不高兴了。

我电脑水平也就一般,在旅游学校学点,毕业后上过电脑培训班。会五笔。这女人说。

一般啊。

看来,我不是很适合去你们网吧上班。

王威听出电话那里头的声音带着刺。

你叫什么名字?

品珍。眉眉说她介绍过我的。我只是需要一份工作。当然,也很喜欢和电脑相关的工作。

王威想说,每个人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工作,那就好喽。到了嘴边,却说,真心喜欢的话,工作就会更有效率。

我不在意挣多少钱,不想天天呆在家,被家里人唠叨。

知道了。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过来面试?

随时吧。

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其后几天,这个叫品珍的女人并没有再来过电话,王威也淡忘了。

王威没料到这番话会是他十年之后的功课,要一遍遍的反复的复习,一二再向他逼供的主考官大人正是品珍。

十年之后,品珍在床上搂着王威,会问,你说,我当时要是去了你的网吧上班了,我们会恋爱吧。

你又没来。

我当时结婚去了。

你那么小,为什么着急结婚?结婚很好玩吗?

我并不想结婚啊,只是不想呆在家里。再说,我哪里小了,我当时比你大三岁,现在也比你大三岁。

三十岁的王威咬着品珍的乳房,叹气,说,你们女人啊,总是能随随便便结个婚,就是不能认认真真做个爱。

滚。

其后几天,又来了几个应聘的,要么是对方觉得工资低,要么是王威觉得对方不合适。

直到今天,王威给一个小孩子结完上网费,一抬头,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站在柜台前,看着打扮,一身女式西装笔挺的象是借来的。

王威的手在桌面上摸索了半天,一时候想不起找什么,脑子奇怪着那女子只盯着他的手看。

你是不是找打火机?"

王威心里说,你怎么知道?然后他看到自己手上中指和食指间夹着的香烟。

她弯下腰,从他看不到的地板上捡起一个打火机。

她的脸上挤出笑容的同时,也挤出让他厌恶的丝丝皱纹。

他吃惊她的聪敏,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心里说,有种女人不是不好看,只是老相。

她说她是来应聘的。

王威说,我要是决定了就打电话通知你。

他把这个脸色蜡黄的女人带来的履历表收到柜子。

他在打开柜子抽屉时,又仔细得瞄了履历表一眼。

姓名刘璃海

性别女

民族汉

毕业院校泉州民政学校计算机专业

出生年份年3月24日

刘璃海的家在县城附近郊区已经倒闭的机修厂四楼的宿舍,机修厂倒闭之后,这栋宿舍楼被人民武装部买了下来。

刘璃海在家门前,站着,她听见母亲蒋碧云正在客厅里一遍一遍的搓着麻将,骂骂咧咧。

蒋碧云常说——

我容易吗?要不靠着麻将,怎么把你养大。

为了你这个拖油瓶,我没法再嫁人了。

有谁愿意娶个赌鬼,那怕是手气好的女赌鬼。

你为什么老是气我,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就不应该把你生下来。

刘璃海掏出了钥匙,钥匙一圈圈的转动,门就是不开。她失业很久了,连再打一把钥匙的钱也舍不得。

门推开的时候,她闭上眼睛,闭上了眼睛还是看见母亲指着她的鼻子——你为什么不去死。

蒋碧云没有回头,从桌上拿起一张十元的票子,说,阿海,去,买一瓶酱油和一包烟。

刘璃海的小名最早叫海海,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在外面读书认识的,是邻县一个农业局局长的儿子。

那次她和男朋友假期一起上门,母亲当即亲切改称她——阿海。

后来,就一直叫了下来。

刘璃海心神不宁的走下楼,在楼道转角处脚下不知道踩中了什么,脚髁扭伤了,高跟鞋的鞋跟掉了。

好久没穿高跟鞋。刘璃海叹气,把鞋子提在手上。

这栋楼楼道很是逼仄,一级级台阶又高又窄。

整栋楼采光不足,任何人那怕是站在阳台最明亮的地方,下半个身子也游荡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这是一栋有着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筑风格的宿舍楼,户型全是二室一厅,又长又矮,共计二十四套,住着近百人,隔音效果不好。

那是一个不允许有秘密的年代。

马桶一抽水,嗡嗡的声音总是由着下水管道四楼而传到了一楼。

开口说话的时候,四壁里隐隐晃荡着和声,左边有人拖着煤气罐,右边有孩子在拉手风琴,上头有人到厕所小便,下头是女人磕磕碰碰的洗着碗筷。

总之,这个声音的世界,不管你喜不喜欢。

而到了夜晚,谁也不敢高声说话,好象有什么怪物会从墙壁里跳出来。

可是,都不说话了,整栋楼一静下来,静下来一会,整个大楼就如同着了魔咒,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心里摆动着恐慌,默契的恐慌。

楼上的明月,走道间的微风,楼后的小树林刷刷的摇响,地里野外说的上名字说不上名字的各种昆虫大声小声欢快鸣叫。

一分钟,这样静默的一分钟没人受得了。

于是,婆姨开始唠叨,男人照例打骂,孩子继续哭闹,还有猫猫狗狗楼上楼下的到处寻欢作乐。

天,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刘璃海把香烟放在母亲的桌上,把酱油放到厨房的柜子上。

她走回自己的房间,把门轻轻的掩上。掩上的那刻她是听见母亲的牌友的声音,阿海怎么提着鞋回来了。

她坐在化妆台的镜子前,镜子旁有道狭长的裂痕。

她看着自己的脸,左手打开粉盒,整个镜子一下两下扑满了粉。

她的右手紧紧的攥着自己西装的下摆。

她的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

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无声息的哭着。

眼泪汹涌的时候,她不停的摆动着自己的略显瘦长的颈部。

这个世界太安静了。

第五章

开一个小小的网吧,每天少不了闹心的事。

星月网吧由于开在人民会堂的二楼上,来上网的只能把自行车停在转角的楼下,越停越多,有时候为了个停车位还会起争执。

更糟糕的这段时间出了个偷自行车的贼。

偷一辆也就算了,发展到现在,隔个一两天就又有自行车被偷。

一辆自行车好一点是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再差,也是半个月的工资。

传出去了,不敢停车的人多了,来上网的人就少了,太影响王威网吧的生意了。

兵兵下午又来投诉,他的一个死党朱大友的自行车被偷了,坐在人民大会堂的台阶上哭了小半天,回了家,又被他老爸打个半死。

王威无语且无奈,让兵兵帮忙看店,去五金建材店买了一套最便宜的安防监控。

这玩意再怎么便宜也一千多块,安装起来更是累人。

王威研究了老半天,发现除了摆放的位置,还得保证镜头的光线充足,否则就是白天,镜头里完全黑乎乎的,更不用说晚上了。而偷自行车的贼,不消说,都是晚上来光顾。

弄好了这套设备后,王威放出话出,告诉来上网的小孩子,谁要抓到了这个该死的偷车贼,打,往死里头打。

兵兵和一众上网的小孩子都起哄,没好处的事情谁干啊。

王威脸皮一薄,当即许诺,谁抓到了该死的贼,免费上网十天。

正说着这话,柴胡的小三尚眉眉拿了一张初中同学会邀请柬过来,往他的柜台上一放。

王威想问她,她的朋友到底来不来面试?可是柜台前小孩子七嘴八舌的拦住了他。

等王威处理完了,尚眉眉早走了。

这段时间网吧生意越来越忙,他着急着想赶紧招个女网管,可是尚眉眉既然打了招呼,他不敢不给面子。

小县城就是这么小,说起来都是人情。

柴胡没有按照规矩要他的抵押就给他放贷,这是人情。要是伤了柴胡的小三尚眉眉,也等于不给柴胡面子了。

这是一份94届初中毕业的同学的邀请柬,聚会的地点是零点酒吧。

王威从来就没有去过这家酒吧,只听说是本地挺上档次的酒吧,可以跳舞,可以喝酒,可以喝咖啡,各种洋气。

那种高消费的地方,对王威这种天天愁着还钱的穷人来说,知道就好了。

王威翻过请柬的背面,上面写着入席者如仪50圆,一转念头,明白了,饭不是白吃的。

回忆于他,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而也许一个人心怀郁郁,不论遇上什么事情都不会开心。

王威心里给自己种种的理由,不去的理由,他确实也有不去的理由。他初中孤僻寡言,三年里就没几个说的上话的朋友。

王威不爱说话,他的历任同桌也就倒大霉了,只能去和前桌后桌讲话,而一次一次的被老师叫起来。

当然,王威也有说的上话的朋友,只是少。

但少年时代的友情总是匆忙的象短途客车,一下子到了站,一离开,马上记不住车上的汽油味。

这张请柬是根稻草,来的太迟,迟的让他捞不起一丝一毫过往的浮光掠影。

曾经的过往于王威而言,是个黑洞,一切的一切悄无声息的被吞噬了——

在过去的岁月,过去的世界,他是清白,清白不要说的两袖,便衣服也没有,光溜溜的让自己看着难受。

话说王威如果不是开这个网吧,就不会借钱,如果不是借钱就不会再次见到柴胡。

柴胡创办的是一家民间基金互助会,这种会在整个南方、特别是福建很流行,说白了就是收拢熟人的钱,再拿出去放高利贷。

高强那件事情发生那么久之后,再次见面,柴胡狠命得搓着他的手,说,老同学啊这是,老同学嘛!什么都好说。

王威也明白柴胡这是商人式的亲切和熟练,但还是感动了。

王威还是给柴胡公司办公室打了电话,正巧是尚眉眉接的,他问,你介绍的那个同学到底来不来面试啊!

品珍没去吗?尚眉眉诧异了一下,又说,那她应该已经找到新的工作了。谢谢你挂在心上。

没事没事,找到就好。

王威心里涌上不舒服的感觉,心想,不来早说啊,耽误事。又一想,是不是自己上次在电话里头给这位叫做品珍的姑娘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可是,他知道这样的疑问,只能放到自己的肚子里头烂掉,问了,也不会有真切真实的答案。

王威把柴胡的邀请柬扔到了抽屉里头,拿出抽屉里头一大堆的前来求职应聘者的履历表复印件。

他一页一页的翻。

他实在有点心急了,凑合什么人都行吧。

在一张履历表上,他停止了目光,上面贴着一张照片——

一个扎着马尾巴小女孩子的照片,十八、九岁上下。

王威想,该死,真是该死,现在大街上只剩下两种女孩子了,一类是长发飘飘,一类是短发齐肩。

当年那些可爱的马尾巴们啊,你们都去那儿,又是什么时候在人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奇了怪了,记不得前来提交简历的女孩子里头,有这样漂亮的。王威挠了挠头。

这张照片显然勾取了王威整个青春期的秘密,他想起了那个可爱的扎着马尾巴的班长,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和班上其他男生一样,愤怒的声讨班长的可怜没人爱。

王威口中念出了这张履历表上名字-——刘璃海。

照片上的人,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难道自己眼界真的高到天上去了?

王威一仔细了,又发现了一处小小的不同,别人拿过来的全是履历表的复印件,只这张是原件。这个马虎的女孩子。

后来王威和刘璃海说起这张履历表的时候,刘璃海也只笑笑,没说什么。

刘璃海心里有自己的算盘,放了张原件,她就可以明目张胆的再来星月网吧第二趟。失业久了,她对每次的机会是不会轻言放弃。

王威还没有决定要不要聘用这个刘璃海,肚子饿了,他喊了一份快餐,放下电话,前几天那个脸色蜡黄的女子又站在自己面前。

王威着实吃了一惊,照片还在自己的手上,好比检查官亮出了证据,被抓到的罪犯却一点也不害怕,无比坦然。

王威正对着她,用眼角的余光扫过照片,猜想着,这是几年前的照片,三年五年或七年,照片上那个珠圆玉润的女孩子消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刘璃海在照片上的笑容那么的明亮,明亮的象是站在阳光下。可是现在真人站在眼前了,她身后的阳光,却再没一丝暖意了。

真是残忍,时间,岁月。

王威想起自己已经遥遥远远的女朋友,是的,他想起了何军君,当然,在这个时候想,不合适。

刘璃海脸色有点木然,她知道他在比对,她竭力使得自己镇定下来。

她心里堵的慌,或是痛。

她的脚伤还没好,她这时候是宁愿放大脚上痛楚。可是快乐不会在你需要的时候找你,痛楚也一样。

王威说,坐吧。

他尽量自然的笑着。他其实想说的是——如果录用,我会通知你。

毕竟是第一次当老板,王威马上后悔了自己的善良,他一边提醒着自己是男人,一边却不大敢面对她的目光。

王威明白,世界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既成全他的不忍心,又同时成全他一次不犹豫。

你是读计算机的。王威反复的看着她的履历表,很认真很仔细。

嗯。

四年制。

嗯。

那时侯你们学的是dos,foxbasic吧,有点用不着啊。

我后来在打印店做过,能够熟练的运用各种文字处理系统、windows95、98操作。

这里是网吧,和你以前学的不一样。王威知道自己再这样谈下去更没勇气拒绝她了。

我可以从头学起,我不敢说学的很快。但我有基础,自信相对别人会好一点的。

这里,是这样的,如果你来的话,因为目前只有我一个人,你的值班时间可能很长。

王威顿了顿,感觉谎话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出口,接着说,你早上七点半来,打扫卫生,中午给你一小时的吃饭时间。晚上大概九点就可以走了。时间相对比较长一点。

没事。刘璃海抬起头,平视着王威。

工资,据店里目前的营业我只能给你四百块钱,是少了一点。王威说的心里一慌,又补上一句,只是试用期。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合适?她说。

她看穿我了!!!王威在心里毫无力气的呻吟了一声,只能摇头否认。

你现在住在县城?你是县城的吗?

我住在机修厂那边。

那可有点远啊。

不远,走路可以到。

走路也得一个小时吧。你能在县城找到住的地方,离店里上班近点比较好。

王威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可以拒绝她,他愚蠢的只能想出了这句话,说,网吧旁边的人民一中,我在一中有个宿舍可以住的。

电话响了,王威说等等,右手接过话筒。

王威的左手飞快的柜子上拉过一张纸,这个时间点,他猜也猜的到是自己母亲顾爱民的电话,他写上四个字,递给她——

说我不在。

刘璃海接过话筒,从容的回答他母亲顾爱民的疑问,我是新来上班的。

刘璃海的手指勾住电话线,脸上浮出笑容。

她笑的时候额头上的皱纹一跳一跳,让王威不敢细看,觉得多看一眼都是对她的残忍。

她说——老板今天可能不回来。

她说——具体我也不大清楚。

她说——好的,好的,我会告诉他的。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吗?我可以转告他。

刘璃海把电话放了下来,说,我先熟悉一下这里,可以吗?

从星月网吧里走下来,刘璃海的心里满了欢喜,这欢喜便是她发觉了自己停在星月网吧楼下的自行车胎被人放了气也不能阻挡。

人民路的路面崭新得象是刚给水车洗过了一样,刘璃海知道她是无法改变薪水总是掌握在别人手上的生活,可在这时候,她不会去纠结这个问题。

刘璃海转过头来,笑眯眯的看着二楼悬挂出来的招牌——星月网吧,她的心里是那么的欢喜。

在这一转头,她看见星月网吧的楼上窗帘动了一下。

是他。她知道。

刘璃海心里说——这个男人,这个长着胡子的男孩子。

一个穿着蓝色外套的人骑着摩托车停在了她要骑走的自行车之旁,他手里拿着一份快餐盒饭。

蓝外套问她,知道星月网吧吗?

刘璃海指了指上面的招牌。

蓝外套说声谢谢,匆匆的拾阶而上。

刘璃海喊住蓝外套,喂,从右边的楼道上去。

蓝外套说,谢谢,

不用,你上网吗?

蓝外套说,不是,我送快餐。谢谢。

蓝外套抬起脚,想想又转过头来,问,有事吗。

她说,没事。

她骑上了自行车。

蓝外套看着她的背影,口中嘟囔了一声,有病。

第六章:(0月4日)

天气晴转多云了,日子一暖和,街上的人群从各个角落里涌了出来,没面目的行走了,风是气息不新不旧,拂过身子,有点冷。

要是在北方,应该下了雪。

在新华路十字路口交通灯一闪,刘璃海一个急跳,从自行车下来,车踏子却是不放过她的,重重的敲了一下,敲在了她旧伤上,她却觉得是在提醒她的幸福。

对面一个广告牌上漂亮女子手捧着酒杯巨大冲进了她的眼睛,酒杯的旁边五个大字——

我就是回忆。

刘璃海想着王威,心里头较量着自己的新老板。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刘璃海只奇异自己的心情,她想着他给她的感觉,象极了那些读书时代腆着脸在巷口的转角处递给她纸条的小男生们。

刘璃海回想着刚才,她站在星月网吧大厅,看着网吧四周的布置,天花板是白的,墙壁是蓝的,地板是绿色,一种简单的好看。

王威解释说,也想设计的好一点,比如吊板啦,灯光啦,就是没钱啊。

刘璃海知道他再说下去,就是抱歉他自己提供的这份工作的低薪了。

她拦住了他的话头,说,挺大方的。还有窗子油成粉红,色彩搭配的挺好。

王威有点按捺不住得意,说,是吗?我个人比较喜欢淡色调,不伤眼睛,心境也舒服。本来地板想用地板漆,哪里有几处掉色了,怕要再找个时间。

刘璃海低着眉毛观察这位新老板,这会儿,他说话的时候,手几次提到胸前,又放下,仿佛是初次登台演讲的教师,话是准备好久了,真说出来了,嗑嗑碰碰,前言不搭后语。

王威的手停留在窗框上,说,都是我自己做的,涂了四五天。又说,一个人。

刘璃海看着他的手背,窗外白皙的阳光刺眼。那扇新涂就不久的窗户,一滴漆珠也没有。

这个细心的男人。

刘璃海在男朋友张通家门口停住自行车,喊了声张通。

好久,张通从楼上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头发如草。

青天白日,小婊子,喊什么喊。

刘璃海指了指车座后面,那是她把刚在鑫发面包店买的面包。

张通说,这面包金光灿烂,简直就是一坨狗屎。又说,接着。

张通将钥匙从楼上扔了下来,正好打在刘璃海自行车的车篮子里头,他又得意了,说,准吧?

刘璃海上了楼,张通眼睛眯着,身子被一块枕头撑着,象一个糖尿晚期患者。

刘璃海手脚不停的收拾房间,说,我今天去应聘了,顺利通过面试,明天上班。

是吗?你不是涮我面子来着,我能养活你。

你放屁。钱呢?

我和女人只谈感情,谈钱……

刘璃海接了张通的话茬,说,太俗。

一室之内,两个人燃起一通莫名其妙的爆笑。

张通是在一个私营的造船厂当木工,偶尔也随捕鱼船下海,只是最近活少,在家里呆着。

刘璃海问,是不是又去打牌了,别学我妈啊!

那有什么法子,得罪不起丈母娘啊。

刘璃海再次强调,别学我妈,一上牌桌就下不来。

张通说,我那敢和岳母攀比。她打的肠子都掉下来,想着都怕。

刘璃海的母亲蒋碧云去年夏天打牌打疯了,屁股除了睡的时候全粘在椅子上,结果得了痔疮,三伏天气,把一层皮挂在椅子上,肠子也掉了出来,医院急救。

张通侍侯了蒋碧云半个月,以前蒋碧云一直反对张通和自己女儿交往,那次事后才不再多说什么。

张通又说,我想啊,等今年夏天到,我混点钱,六一节的时候,把这小房子装修一下,咱们就结婚。

张通的房子是三年前建的,只是个粗坯,到现在,依旧是粗胚。

刘璃海冷冷得说,我是不指望这个了。

张通说,那,国庆。

刘璃海说——门都没有。她放下手中的活,上前拉住张通的耳朵。一脸凶狠的告诉他,你给我看清楚了!!!

张通张开眼睛,只盯着头上的天花板。

刘璃海明知道张通又在装神弄鬼,还是忍不住问,怎么了?

张通懒洋洋得说,我在想啊,我们生下来的孩子,是象我好,还是象你好些。

象你?我呸!!!我呸呸呸。她将张通的枕头抽了出来,举在头上,想打在张通的脸上,双手却不停的颤抖,

笑,快乐。据说,这就是爱情的全部。 

日子不紧不慢,又是几天过去,对于开网吧的王威来说,时间毫无意义。

店里人一多的时候,王威就知道是星期六星期天。至于是星期六还是星期天,在他心里,也没分别。

早上八点多,王威起床,刷牙,漱口,洗脸。最近他老是牙龈出血,经常熬夜的缘故。

王威到楼下的小卖部吃个早饭,有时候是一块面包,吃到看见面包都怕,就会换上一碗稀粥。

当他再回到店里,估摸是九点了。

开门,慢慢的收拾店里的一切,杯子要洗,地板要洗,桌子要擦,烟灰要倒。

工作细致的象是一个父亲对待子女的感情,王威以前是这么认为。

现在,王威厌倦了,正象父亲总有一天会厌倦自己的儿女一样。

王威每天都告诉自己——我一定要摆脱这种生活。

可是他也不知道什么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这也许只是他厌倦目前处境的借口,茫茫然想来,活了二十岁,他就从没有过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忙完了,也就是十点半了,上网的人陆陆续续的进来。

有些是常客,有些是新客,又有些仅仅是过客。

于是整个网吧又是另一个世界了。

这时候,王威在厕所的水龙头前洗完手,用手舀了水扑打自己的面孔。水一面从脖子浸入衣领,一面由指缝流过袖口。

王威的眼光越过楼下的一片平房,瓦片光亮的象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并努力的诱引他看的更远。

王威的目光所及是不远处的水库,那时候,童年的他,不到十岁的他第一次瘦嶙嶙的站在桥墩上,水面就在桥墩下七八米处等着他,两边伸展的河岸也在等着他。

瘦而弱的他只穿着一件短裤,瑟瑟发抖,周围是一些小伙伴在起哄,嘲笑他是可怜虫胆小鬼。

他一直站到了雨点啪哒啪哒的打在水面。

最后,他到底还是没有跳下去?王威没有追想下去。

再后来,那个水库被填平了,上面耸起了一座全新的旅游商城。

人民会堂仿佛是北京人民大会堂的缩微景观,始建于年,几乎所有小县城最重要的会议都在这里开过。

人民会堂最火爆的时候,是放映电影《少林寺》和《妈妈再爱我一次》。最为肃穆的时候,则是召开全县严打公审大会。

以前看《少林寺》的时候,票价是三角二分,王威没钱,就和高强、柴胡、林亮亮四个人一起从人民会堂的女厕所的围墙翻进去。

一落地,他们常常听到一声长长的、尖锐的女声,接着是一群女人的咒骂声。

这是他们童年少数值得炫耀的伟大事迹之一。

电影院的厕所宽大象是一个太空船,厕所前一排松树高高大大。

电影院往往爆满,毕竟那时候没多少户家庭有电视。一部电影火了,乡下人也会赶来看。

没有座位,他们四个小孩子就坐在大厅窗口上,看,瞪大眼睛看。

那些给他幼小心灵带来深重快乐的国产片啊。

忽然,在电视普及之后,仿佛一夜之间,看电影的人都消失了。电影院最开始还坚持星期六星期天放映电影,到如今,彻底关闭了。

于是,有很多没用没用的放映电影的器材音响、胶片拷贝,都堆在星月网吧里间的一个单独储藏室里头。

当初,人民会堂的总经理把二楼原本是影院工会的议事大厅租给王威开网吧的时候,强调一定要保管好电影院储藏室里的一切,不许乱翻乱动。

人民会堂的主体大厅现在成了危房,空荡荡的象《夜半歌声》里的那个剧场,观众席的所有椅子都堆积在大厅中央,叠高成一座木椅金字塔。

从最繁华到破败到眼前的一片狼藉,也不过是四五年的光景罢了。

星月网吧就开着已经被鉴定为是危楼人民会堂的危房里头,所以租金才那么便宜,王威认了,危房就危房,真的生意失败,也只有认。

当年的那个人民会堂的设计师每天在人民一中的操场里跑步,王威以前多次遇到过他。

这个老设计师歇息的时候,就会和一起晨练的老头一次一次的说起,他早就提议县建委一定要把会堂的穹顶加固,都不听啊,都不听,现在当官的都是王八蛋啊,只知道捞钱跑官。

老设计师说着说着,用力摆动了一下他的脖子,无比愤慨,说,现在成危房了,那群王八蛋。

老设计师是莆田人,口音很怪异,他姓高,是高强的父亲。

王威一直不知道高强父亲的名字,也不想打听。

王威的心情非常矛盾,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时不时看到高强的父亲,可这念头又是对自己一颗心的巨大折磨。

高强,你在天上还好吗?

柴胡忘记你了吗?

应该没有。

林亮亮忘记了你了吗?

应该也没有。

高强,你的爸爸还很健康呢,身子骨硬朗着呢?

第七章

昨晚几个夜猫子上网到临晨,累的王威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

早上,王威模糊里听着“剥凿”“剥凿”的敲门声,他象狗一样从蚊帐里头伸出脑袋,有气无力问,谁?

我。

谁。王威只感到发觉嗓子哑了,火气好大,口好干。

老板,我来上班了。

谁!

王威实在想不起来,挣扎了半天,拉好裤子,赤脚出来。

你啊。这么早。

你不是说七点半上班?刘璃海在柜台后的椅子的椅背挂上自己的包。

我说过吗?

王威不愿意对这个问题深究。春寒料峭,他身上并没有几件衣服,又困,身体抖个不住,他转过身抛下一句话,说,你先坐,有事,喊我。

王威又跑回了网吧里间,两腿一张,又是一个死人。

他一心想把睡眠追回来,可睡眠就像鸟,飞走了就不回来。

他半梦半醒撑了半个小时,只好一脸疲惫,捧着脸盆牙杯出来。

这时候,网吧客人来了不少,王威看见刘璃海正坐在主机旁手忙脚乱。今天是星期六了,星期六星期天学生放假,从来是网吧盈收最高的日子。

王威问,美萍网管系统会用吗?

刘璃海说,刚开始不大明白,现在差不多明白了。

王威心怀一宽,出门口见一堆垃圾堆着,回转过来,说,垃圾怎么堆在那里?!

我不知道堆在那里,又不好到里间叫你。

你人头长着猪脑袋啊。

王威这话是昨天上网一个小子的口头禅,他的本意其实是开个玩笑提醒她,垃圾堆就在楼下,可是他脸上表情疲惫,和语气不同步,一张脸方得象个电脑显示器一般冷酷无情。

这话伤人了。

一出口,王威本想解释什么,想想,什么也没说,拖着鞋子塌答塌答进了洗手间。

刘璃海冷冷想着,到那里都一样,老板老板,不就是老板着脸,上班第一天总是免不了先给打工的来个下马威。

刘璃海懊恼自己明知道去那里上班都一样,到底是看不破。

王威洗了把脸,脑子渐渐清明,该说什么才好。

该说什么好呢?

王威口中喃喃的说的好几遍。道歉是不必,管他的,他心里又明镜似的明白,真的走出去了,说什么做什么都是自然而然。

从洗手间的窗户望出去,对面的会堂屋顶的瓦片今天和昨天并没有不同,看着全是黯淡的一色,他的心情象身旁的抽水管道从四楼低落到一楼。

王威重重的朝浴盆里“呸”得吐了口痰,发现浴盆里头红红的一大块,都是牙血,映着这浴盆上原有的黄黄白白,刺眼扎心的难看。

“铛铛铛”的几声响,是人民会堂不远处人民一中的报时钟声。虽然是星期六,东山一中作为县唯一的重点学校,初三高三补习班照样上课。

再过十几天,又是清明节,王威想着,学校又要放假了,生意会更闹热些,一想象起那些还没到手的钱,他又高兴了。

这时候,洗手间的大门砰砰直响,兵兵大喊大叫,老板老板王老板,我憋死了,快爆浆了。

刘璃海看着他回到网吧,尽量笑得自然,笑容却象剪纸贴上去脸的不自然,心中的委屈仿佛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更让她堵心的是,他压根就不正眼看她。

她当然不会想到,是他不敢。

王威放好脸盆牙杯出来,说,怎么样,还习惯吧。

刘璃海低着头,王威也不等她说话,好象话一直说下去,才感到心里顺畅,喉结都不动或者根本就没有动过的说——

其实也没什么事情,早上来,桌子椅子烟灰缸,地板拖一下,日头如果不大,就把窗帘全部拉开。其实也没什么事情,记得把矿泉水箱开了,这冷天没人爱喝热水,送水热线的号码记在电话薄,就是放在电话旁的那本。

其实啊,也没什么事。

末了,王威装做很自然的提起,还有就是刚才那堆垃圾的处理。

刘璃海抬起头。

王威说,垃圾堆离这里是比较远,从人民会堂后面走过去有个潮剧院,你知道那个地方吧,潮剧院靠大门旁边有个垃圾堆。

王威又说,你不用每天走那么远,我以前买了个大篾筐,放在楼道转角,以后垃圾先倒在那里,只是那篾筐太大,可能一个人提不动,我明天再买个小一号,这样吧,我现在带你去倒垃圾。

王威一串话说完,兵兵也从厕所你出来了,王威就让兵兵帮着照看一下他的网吧。

王威走到门口,好一会刘璃海才出来,左手提着扫把,右手提着铁畚箕。

王威问,你干什么。

刘璃海张了张门口处的垃圾,早不见了。

王威说,洗手间里头也有一副畚箕扫把,还有拖把,我刚才清理了垃圾了,已经倒到了大篾筐。

刘璃海心头一阵暖意,明白了,其实也没明白,只是知道自己错怪了他。

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扛着一大篾筐的垃圾来到了潮剧剧院门口。

每一天网吧生产的垃圾可观啊!王威说,以前我一天可得跑三四趟,泡面,瓜子、零食、鞋袜,各种饮料瓶塑料袋,也是够够的。

王威又问,喜欢潮剧吗?

一路无话,王威也只是随口一说。她不提防,说喜欢,又忙摇头,说不喜欢。

王威随口差点说出——潮剧啊,现在的年轻人哪有喜欢的!

这样的感慨,是他母亲顾爱民的套话。他母亲只要遇见小一辈的说话不投气,就奉送上这么一句,反正不要钱。

垃圾对着高耸的垃圾堆一倒。各自站在原地拍了拍手。

毕竟不熟,两个人觉得说什么也不合适。

王威心里抱怨自己,随便说点什么,说下去,也是好的,是个玩笑,有了气氛,笑了,大家可以自然一点,什么都能说开了。

不过,这人世间,千万人以为的易事,到了他这里,不唯是难,往往还会变成难上加难。

王威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十年之后,三十年王威很容易的既嘲笑又缅怀这个二十岁的王威,然而,那也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了。

这一时,王威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和整个外部世界的关系。

而等到了他四十岁了,他又明白另外一个道理——一个人如果有强大的内心,并不需要外部世界的认同,最黑暗最艰难的时光,一颗心光明,也就挨过去了。

没有一个成年人能够有幸,穿越回二十年前,去指导年少的自己。

又自然,也没有一个少年人有幸让自己一夜老去二十岁,去明白这人世间一切一切最为简简单单的人情世故。

回去路上,两人还是一左一右的提起篾筐,刘璃海说,我自己一个人拿回去。

王威说,不用不用。

他顺口还想说,路上人家看了,那成什么样子。女的拿篾筐,男的倒在一边晾着。

这话,也是笑话,可王威憋红了腮帮子,还是没能说出口,他恨得都想掌自己的嘴。

刘璃海扯着篾筐提手的一边,感觉到他的力气,略挣了一下,再挣下去也不是样子,松了手,默默的随着他,在他身后走。

刘璃海一双眼睛左看右看,只不看他,又不敢拉的太远,一看见他肩头一耸,她就加快几步。

一不小心,她脚一拐,牵动了昨天的旧伤口,疼的厉害,想走快,也不成了。

王威在前面走得不安心,他想象着刘璃海正在他的身后,他不明白书上的胡说八道——

一个男人身后有一个默默注视的女人,是一种福气。

狗屁福气!!!

王威回到了会堂的前面,石阶一级一级的象是铺到天上去,这才松了口气。

他奇怪自己步频怎么那么快,这自然是紧张的缘故,而紧张的程度反过来正好证明了他有多没用。

他上到二楼,下定了决心,说什么今天都得去书店买一本他原来看不起看不上的狗屁卡耐基经营管理学的书回来,一定得好好看看。

刘璃海来上班了之后,最兴奋的是兵兵。

之前,王威忙不过来的时候,常常让兵兵照看。前几天王威去柴胡的高利贷公司还钱,临时管理网吧的就是兵兵。

有时候,中午晚上,王威不想吃快餐的时候,在网吧里间用电磁炉炒几道菜,也会做上兵兵一份,这倒不是他好心,而是一个人的饭菜简直没法做。

兵兵吃的开心,出去了,就会和小伙伴们炫耀,王老板又请我吃饭,这星月网吧,你们可都得听我的,我就是二老板。

他的小伙伴就会一起起哄,没错,兵兵就是个二板。

兵兵大好男儿性情慷慨,当下可谓是将生平所学倾囊相授,他告诉刘璃海,星月网吧竞争对手还真的不少,要不要他去打探情报,星月网吧早关门了。

刘璃海才不信这小屁孩,不过既然老板发话了,既然交代了她好好向兵兵学习,不妨姑妄听之。

这会儿,刘璃海露出“崇拜”的表情,频频点头。

兵兵说,我可是见识过我们县整个网吧市场价格血崩的人啊!!

价格血崩这个词从这么小的孩子口中说出来,刘璃海笑得胸前为之一波三折。

兵兵也不生气,娓娓道来——

不严肃了吧,不严肃我还是告诉你,网吧最开始的时候,是一小时收费5元,以前是拨号网络,又慢又贵,qq聊天刷一个好友页面都得老半天。

去年,ISDN火了,原来的猫就下岗了,上网费也降到了一小时三元。可是县里一下子多了四五间网吧了,有些网吧一上来就大打价格战,注册会员十元,可以打一天哦。

再后来,价格战升级,那是如火如荼啊,南市的非常网吧就出了一个奇招,让星月网吧好几天都没生意了。

刘璃海不信,说,这么夸张啊?

人家当时在店门口树立了一个招牌,充值20元返6元,充值50元返20,充值00返50。小孩子但凡身上有点零钱,都直接去充值了,我自己都差点叛变了。兵兵一脸沉重。

兵兵说到这里,圈了手指,弹了一下刘璃海的眉心,语重心长的劝诫刘璃海,做生意那有容易的啊。

刘璃海一手拨开,倒,你这小屁孩,口气比比尔盖茨还比尔盖茨。

刘璃海呆了小半月,才知道星月网吧维持经营并不容易,电脑更新换代太快,摩尔定律对于网吧可谓是残酷。

星月网吧开到现在,也不到半年,半年前够用的配置,现在都不够用了。

原本配的内存条28兆都要一台台的升级到兆,否则开机启动都要好久,玩游戏就更不用说了。

王威告诉刘璃海,说,最讨厌的是最近内存价格还暴涨了一倍,做妖了,只能等。

王威当初开网吧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玩电脑的上网的人会越来越多。

每个月,他一有钱就添置新的电脑,而墙上早就没有预留的插座了,结果造成了满地都是插线板。

于是,总有小孩子一不小心踢到了其中一个插线板,结果就是七八台电脑同时停电了,全黑了。

整个网吧立刻炸翻了,人人都在喊网管,喊老板,喊刘姐。

更要命的是,网吧聚集的正常是一大堆闲着没事干男人,要么是逃学的学生,要么是失业无业的社会青年。双方口气不善稍有不善,立马出现打架斗殴的大场面。

学生仔打架的话,刘璃海还敢上去劝架,要是社会青年争强斗狠,那她就只能远远观望了。

而如果是社会青年身上脖子带着纹身,刘璃海更是看着头发都发悸。

这天晚上七点,王威下楼去吃饭,星月网吧来了一个叫做阿龙的常客,上了一台机器开打红色警报,边打边抽烟。

这阿龙高大威猛,站起来是做山,坐下来是一堵墙。

抽烟,在小县城的网吧是不管的,刘璃海看到了,还要赶紧上去,在他桌上放一个烟灰缸。

好死不死,阿龙身边坐下了一个光头,这光头上纹了一只老鹰。

这光头进门的时候规规矩矩,让刘璃海登记了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叫许志坚。

许志坚并不是一个人来,而是带了四五个小伙子,一起开机,一起玩红色警戒,那四五个小伙子个个叫他坚哥,一看许志坚就是他们的老大了。

许志坚玩着玩着,点了烟,一群人热热闹闹的挖矿造兵堆坦克。

照理,刘璃海该给许志坚这些人一人一个烟灰缸,结果分到许志坚这边,烟灰缸分完了。

王威下楼吃饭之前交代过刘璃海,必须得死盯着监控画面,抓住那个该死的偷车贼,所以这烟灰缸的事她挂在心上一会儿,就去盯着监控显示器,也就忘了。

阿龙不高兴了,他觉得身边围住的这波人动静太大,让他无法专注于游戏。

可是许志坚老早就不高兴,他本来就和四五个朋友一起来玩,好声好气请阿龙让个座,结果阿龙正玩游得高兴,完全没听见。

许志坚最初没脾气,后来越想越来气,直接把阿龙身边的烟灰缸拿到自己的桌面。

阿龙回过神来,一捋袖子,露出双臂青龙的纹身,挑衅的说了一句,皮痒了是不是?

许志坚当即站了起来,他带来的四五个朋友也一起站了起来。

阿龙并不服软,走到星月网吧的柜台,打了一个电话,这才折回来,说,我大哥一会儿就过来,你要是现在跪下来求我,保你四肢健全。

许志坚一声冷笑,你大哥过来得多久啊?

阿龙在电脑椅上金刀大马的坐下,眉毛一挑,十分钟,别跑,跑的是孙子。

许志坚也乐了,打死你这孙子,五分钟就够了。

他当即扯起电脑桌上的键盘,直接当头给了阿龙一个键盘杀。

许志坚的兄弟们跟着上来,拳脚交加,三下两下,刚刚雄赳赳气昂昂的阿龙一下子被打瘫在地上。

这一时,阿龙只能抱着自己的脑袋,踡起身子,护住要害,能少挨几脚就少挨几脚了。

许志坚抬手看表计时,五分钟到了,他往阿龙的口中吐了口痰,淡淡的说了声,走。

于是,瞬间一伙儿就好像从没来过似的自星月网吧消失了。

刘璃海长这么大,从来没处理过这么重大的血腥事故,走过来查看都有点腿短,但是到底鼓起勇气,一步步的挨过来。

让让,让一让,都回座位上去,刘璃海叫开了涌上来围观的网吧客人。

她蹲了下来,只见这个常客阿龙被打的满头包,眼神涣散,鼻子都淌出了两道鲜血,显然是站不起来了。

刘璃海去到网吧的里间,找出一条王威收起来的冬天的被子盖在阿龙的身上。

她让兵兵替她看着网吧,自己跑到楼下的健宁药店,匆匆的买了一些跌打药膏和酒精、纱布。

刘璃海上了楼道,楼道灯一闪一闪的亮,她打了一个机灵,我这第一个月上班还没领到工资呢?买的这些药品老板会给报销吗?

第八章:0月7日

刘璃海回到了网吧,阿龙蜷伏的地面上,正蹲着一个精壮俊朗的年青人,在他身旁的地面上,树立着一把这年头已经没有几个人在用、异常老旧的大哥大。

这年头,流行的是小而巧的移动电话,诸如诺基亚的,而或是翻盖的三星A88,就算是小县城,也很少有人用大哥大了。

偶尔有人在用,也会被视之为落伍的怪物。

刘璃海刚要走上前去,这年青人目光正好扫到她目前,仿佛网吧中多了一头走在深夜旷野的老虎。

兵兵在刘璃海的身后出现,扯了扯她的衣角,把她带到一处角落。

怎么回事?其实刘璃海心里也猜到这年青人就是阿龙口中所谓的老大,但还是忍不住问兵兵。

你想死啊,不要命了啊,那可是他们的老大啊。

真有黑社会啊!!!

我告诉你,这附近几条街,就没有敢惹他们的,不交保护费,别想做生意。

我们网吧也交?我没这个印象。

没交吗?是不是星月网吧开在二楼上,被忽略了。

刘璃海问兵兵,那现在怎么办?总不是让这么个大伤号一直躺在网吧中间吧,你看看这才一会儿,人都走一半了。

兵兵撇了撇嘴,两军对战,只有将军才有资格和将军单挑,我们就是小蚂蚱,还是等你老板回来处理吧。

平常里,网吧一片闹腾,这会儿却安静了,偶尔有键盘鼠标的声音,也是短促一两声就停了。

在这安静里,那老虎青年正在给阿龙还有自己带来的小弟训话,都说了多少次,对方人多,你就跑,跑,跑。听不懂,还是记不住,还是记住了不想照着做啊。

地上的阿龙强撑坐起,说,大哥,是庙山厚街那一伙的,我记得住他们。

想让大哥替你报仇?

想。

想个屁?我还得为你的不听话埋单啊,为你的愚蠢埋单啊。要不换你来当老大好了,我现在叫你大哥大好不好啊。

那老虎青年站了起来,交替着脚轻轻踢了阿龙的屁股,又叫过自己带来的小兄弟挨个踢,一边说——

个个给我长记性了,想活的比仇家更久,就得有脑子。

没脑子,就是读书都读不好,混什么社团。

学校那是给只会读书的傻子们呆的地方,傻子没地方去了,就只能去读书。

你们要是觉得自己蠢,蠢的没法救了,都老老实实回去抱你们老师的大腿去,好好去上课。

他妈的叫我一声大哥,就想让我为你们这群蠢货拼死拼活,想的美。

只有猪脑子从来满脑子美事,阿龙就是这样的猪脑子,所以才好好的一个人被打成了个猪头。

打的是你的蠢猪头,伤的可是兄弟们的脸,丢的可是我的人。

那老虎青年一边说着话,一边随手随意的拿起网吧的鼠标而或是烟灰缸往着阿龙头上扔。

网吧里还留着的一些客人们坐不住,一个个站起来想走,可是这老虎青年带来的人,就堵在网吧的大门口。

如果刚刚刘璃海看到的老虎是慢腾腾散步的老虎,这时候这头老虎已经树立起了背毛,收紧了腹部,准备发出震动山林的咆哮了。

要是再这么闹下去,闹大了,这网吧保不齐都得给这黑老大在怒火之下给砸了,刘璃海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她喉咙发干,不知道该怎么张口。

兵兵这时候尖利的喊了一声,有人偷车了,抓贼啊。

原来,兵兵站的位置上正好看见柜台处的监控画面,无巧不巧的看到楼下有一个黑衣人拿着粗大的偷车钳正在剪断自行车的防盗钢丝链。

那老虎青年带着一大堆兄弟狂风卷地一样的冲下楼,正好堵住了偷车的黑衣人。

那偷车的黑衣人可算是倒了大霉了,被四五条精壮的汉子围住了,还没有明白出了什么事,手上的偷车钳子就被人夺走了,接着一人一脚。

兵兵在楼上热闹不嫌事大,在网吧找了手电筒,就在楼上往楼下照。

这热闹闹腾了小半个小时,又有人报了警,来了个警察把偷车贼扭送去了最近的龙舞街派出所。

王威吃饭回来,亲眼看见楼下出了大事,但他对围观打架斗殴之类的事情毫无兴趣,直接上楼,

兵兵上前一五一十告诉他整个事情。

开业以来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这可当真不仅仅是伤脑筋了,王威想,简直是伤神经啊。

没奈何,王威叫兵兵和网吧里几个常客,一起齐心用力把阿龙先搬到网吧里间他日常睡觉的床上去。

刘璃海买的药品也派上了用场。

王威嘱咐她好好照看好伤者,一边挠头,他是教师家属大院长大的孩子,小时候也野的很,也天天打架,可从没和传说中的黑社会打过交道啊。

王威看着刘璃海愁容满面,反过来宽慰她,说,看好网吧,事情太大,还是我来处理。

正说着话,王威的后背被一只大手拍了一下,他转过头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光子。

威哥。

来的人正是方才教训阿龙的黑社会老大,王威阔别有年的童年时代的小伙伴萧有光。

萧有光和王威是一个教师家属大院的教师子弟。

在小县城来说,出自这个教师家属大院,即算是书香门第了。

萧有光和王威可以说是同病相怜,萧有光的父亲萧大利是东山一中的高中化学老师,而王威的父亲王实意则是初中生物老师。

萧王两家就住对门,但是最初往来并不多。

王威大约七八岁上小学的时候,父母离婚了。

萧有光则大约是十岁的时候,父母也离婚了。

教师家属大院固然是整个小县城最有文化的地方,可是夫妻大吵大闹拼死拼活进而邻舍街坊周知的事情也是少不了的。

只是,整个大院两栋楼,夫妻真正决裂、分道扬镳而走向离婚的只有萧王两户。

事后,整个大院可谓是咂咂称奇,见天吵架闹离婚的一对也没离,反而是相敬如宾的王家、萧家离得彻彻底底。

王威父亲王实意搬离了家属大院,将房子留给了妻子顾爱民,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

王实意自从搬离了之后,再没有回过家。王威偶尔在街上遇见自己的父亲,仿佛是路人一般。

萧有光家情况则相反,萧家离婚之后,萧有光的母亲带走了萧有光的妹妹,前往漳州了。萧有光父亲萧大利则离婚之后,工作被调到乡下的杏陈中学。

杏陈中学离县城有十多里,萧大利教务繁忙,一星期才回教师家属大院一趟,萧有光只能在有如空巢的房间里一个人生活自理。

最初王威的母亲顾爱民心疼萧有光,常常过来照看一下。

后来,有好事的同事上门当说客,撮合顾爱民和萧大利重组家庭,顾爱民当场拒绝。

于是乎,为了避嫌,顾爱民也不好再管萧有光的死活了。这说客是萧大利派来的,她可不想给萧大利这个希望。

王威和萧有光的友情从这时候才真正开始了,一起深夜翻墙去野外抓蟋蟀烤地瓜,去水库游泳跳水,又或者是到电子游戏厅玩投币游戏。

那时候,萧有光一打起架来,任意放肆,往往追打别人两三条街。

王威做不到这点,他即便是打架,也担心滚了地、脏了衣服被母亲发现,所以,总被萧有光嘲笑。

萧有光家里没有父亲母亲,慢慢得开始逃学,这又是一样王威做不到的事情,因为顾爱民下课闲暇,会不时的巡视他上课的教室。

到了王威上初一的时候,萧有光有一次扶着墙回到家里,手抹过的墙面是一道长长的血痕。

王威吓的有点懵,萧有光笑着宽慰王威,说,那是别人的血。

萧有光就这么笑着笑着晕了过去。医院,原来萧有光的后背被砍了一刀,一直在失血,要不是送医及时,估计一条性命就没了。

萧有光病好了,在他父亲萧大利的陪同下,带着水果上门致谢。

顾爱民冷冷得接待,席间完全不给萧大利一个好脸,她只要萧大利父子一句话——从此萧王两家不再往来。别带坏了我家的孩子。

顾爱民毫不客气说,无论是我家的王威去了你萧家,还是你萧家的有光来了我王家,我一概不许不准。你萧家的事我管不着,论我家,我会把自己的儿子打死给大院所有的人看。

在王威幼小的心灵,当然不能理解母亲这些举措的意义所在,他还是背着母亲顾爱民偷偷的找萧有光玩。

每一次被顾爱民发现了,就被揪回家里头毒打。

禁而不止,顾爱民是高中的英语教师,最常用的是口语练习使用的燕舞牌磁带录音机,她做了一个发明——

每一会毒打儿子时,同步录音,她录完了放在自家门口播放,播给对门萧家听。

终于有一天,王威好不容易等到母亲顾爱民出门,喜滋滋的带着水枪敲响萧家的门,萧有光冲着他吼了一声,滚,给老子滚,老子永远也不想看见你这弱崽子。

萧有光就这样无情绝情的斩断了王威人生的第一段真诚的友谊。

王威怨恨自己的母亲,不知道深夜中流淌了多少的泪水。

在彼时他的心灵世界,再没有比这份友情更大的东西,这友情远大于亲情,大于这人世间的一切感情的总和。

王威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萧有光有了自己的新朋友,每一个他不认识的男孩子敲响了萧家的门,他心中的毒蛇就孕育长大。

王威甚至做过一样到今天还感到糊涂害羞的事情,他半路拦截过一个萧有光的新朋友,他以为对方是那么的瘦弱,他放肆的用他所能想到的最肮脏最恶毒的话挑衅对方。

结果,对方实战训练中练就的拳头劈头盖脸的砸过来,很快就将他逼到了臭水沟。

要不是萧有光即时出现拦下的话,王威少不得要重伤见血。

王威忘不了彼时的萧有光以揶揄的笑容看着他,说了一句让他即便长大到外地求学也含恨在心的话,你这么弱,怎么配当我一辈子的朋友?

无巧不巧的是,多年后,长大的王威的女朋友何军君提出和他分手,说的几乎是和萧有光一样的话,你这么弱,怎么配当我的男朋友?

再后来,已经是少年的王威结识了高强、柴胡、林亮亮这三个全新的小伙伴,组成了一个四人帮。可是,无数夜里,萧有光总是在他梦中挥之不去。

然而有一年,萧大利失踪了,杏陈学校报了警,好几个民警来教师家属大院走访了好多天,将萧家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线索。

就这样,萧有光的父亲凭空消失。

一个卑微渺小的小人物,一个小县城普普通通的高中化学老师在众人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又能存活多久呢?

再后来,王威听到没有父亲而独自生活的萧有光被彻底的退学了,加入讨海走私的黑社会帮会。

王威最后一次看到萧有光,是在县城唯一的长途汽运站,彼时他高中毕业,第一次离开家乡外出求学。

在县长途汽运站的站台上,萧有光搂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在说话。

王威想上前去,告诉萧有光,他要上外地求学了,四年制。

可是,他心里斗争了老半天,他嫉妒萧有光的分清是写满着幸福的神情,这样的表情显然只有一个词足以形容——自由。

王威能说什么呢?

向着这个绝情而无情的昔日好友,又有什么好说的?

难道可怜而羞耻得倾吐自己此一时依旧为母亲所主宰的卑微无力的命运吗?

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从十岁到二十岁,从不懂事到懂事,从糊涂到明白。

萧有光就这么摩肩擦背、自然而然得重新出现在王威的生命之中。

你开这家网吧的时候,我早就知道了,开业的第一天就知道了。萧有光说着,然后朝着他带过来的那四五个小弟挤眉弄眼的笑。

那怎么不早点上来?

萧有光摆了摆手,说,在这家网吧里头,你是老大。在这条大街上,我是老大。你打算拿多少的钱,孝敬我这些小弟。

王威这才明白,他开了网吧这么久,为什么没有混混前来找他要保护费什么的。

萧有光叫过一个小弟去买一箱慧泉啤酒,指着王威,对其他的小弟,说,这是我的生死兄弟,记住了,以后见到,都叫威哥。

酒来了,萧有光把酒杯倒满了,问,你母亲还好吧?

第九章

将进酒,杯莫停。

在梦中,王威用闽南语意气轩昂的唱着千年的古诗。

人生的构成,是一连串不断绝的感觉,视觉嗅觉味觉听觉无所不感,感受而后方能知觉。

即便有时候我们在慨叹,我像要死去了,这声音之所以发出来,也是因为感受。

梦里的人生难道就不是人生了么?

人生不过也无非是一场日复日,夜复夜的不断绝的梦。

甚至,梦还要比醒着更真实不虚。

甚至有时候梦醒来,会痛,整个心激烈的痛,像耗尽的所有的力气。

王威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之前,已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又都忘记。

梦中的现在,一缕光从头顶照下来,照亮整个大地,照亮他脚下的东山一中。

王威在在这个学校出生,在这个学校长大,一春一秋,草木生焉没焉,他都看见,亲见。

除了游学在外,他的幼年童年少年都是在这个学校度过。

王威很少回忆,此一时他才二十岁,人生尚短,不值得回忆,只适合做梦,做荒凉的一个梦,做孤独的一个梦。

梦里头,王威看着整个学校沿着中轴线向着两边延展。

路的左边是操场,很小的操场,跑道只有三百米的操场,操场的旁边是一座宾馆,东山宾馆,那是小县城最好的机关宾馆。

在宾馆与操场之间,有一堵围墙,在王威的幼年,这一堵围墙相当于是万里长城了。

这城墙,一处处,都是花,都是草,还有各种到现在还不明白的昆虫爬虫,能叫出来名字的,就有蝴蝶有蜗牛有蜻蜓有蜜蜂。

路的右边,则是一个小山坡,很高的小山坡。这里所谓的高,其实就是两三米的高度,但是在王威幼年的见识里,已经高的要不得了。

这小山坡,自然又比万里长城更有趣了,该怎么描述它呢?王威描述不来,那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一样的有花有草,甚至有野玫瑰,玫瑰的花瓣很好吃。

幼年的王威还不知道亲情是什么?爱情是什么?也不知道友情是什么?

然而,那时候的他,一点也不孤单。

人无情,不孤单。

王威会一整天在这里流连,好像在寻找什么,然而实际上这寻找是没有什么目的。

就像日后成了作家的王威,一直在写字,但其实也并不明白,自己的字到底都在写些什么,也许寻找就是寻找的本身,写字就是写字的本身。

在梦中,王威顺着路走下去,是学校的教室,木梁,红瓦。

雨水顺着瓦片下来,一点点连成线,一线线挂起来,就是这样的教室里头看出去的天,干净。

东山一中老师的宿舍楼则是延风楼。这楼旧了,现如今为了兴建新的教学楼而被推土机推没了。但在王威梦里头,延风楼依旧矗立,只不过很多窗子破了,就好像一个老太太张开了掉光牙齿的嘴。

楼一层层走上去,住的都是新来的教师,王威多数不认识。

在墙上,王威看到母亲顾爱民挂在他幼年住过的延风楼居所的一张照片,在黑白照片里头,母亲在踩着针车(缝纫机),为他做衣服。

王威很少梦见自己的母亲,越来越少了,也许白天想一个人的多了,她就不会再来梦里打扰你。

延风楼后面是一个占地多平米的小型植物园,门常年锁着,而只有学校的生物老师才有钥匙。

在梦里头,王威的父亲王实意摇晃着手上的钥匙,打开了植物园的门。

王实意是个生物老师,最后教动物教植物还不够,后来又被安排教生理卫生教劳技,总之,那一门功课不待见,他就被安排教哪一门。

母亲顾爱民摔着门咆哮,指着父亲的鼻子骂,你就不会去争一争,教了几十年的副课,你还教不够,废物。

父亲王实意却自顾喃喃,慢条斯理,说,以前的学生不这样,并不把生物课体育课当成是多余的课,对任何一门课程的老师都尊敬。

王实意的抱怨是那么宽厚,他是个和任何学生都不亲近的老师,是个和家人一点也不亲近的父亲。

在王威的眼中,父亲是个庄子一样的人物,子女的上学工作婚姻,从不闻问。

在家里,他是他,也只是他,他就像生活在家庭之中的陌生人。

幼年的王威很喜欢那个植物园,却从来没有向父亲要过钥匙。

他常常一个人爬过植物园的围墙,一个人呆在植物园里头。

有时候,他是一个人爬,又有时候,他和萧有光两个人爬。

王威叫不出园中植物的名字,那时,他已经读了很多书,家里也有很多关于植物的资料图片图书。

他只要一翻开书,应该也可以找到这些植物的名字,但是他一直不乐意去找。

他看到的玫瑰不是书上的那朵玫瑰,摘在手上的虞美人,也不是书上的虞美人。

后来,王威读诗经,读楚辞,看到很多很稀奇古怪的植物的名字,反而喜欢,喜欢这些植物的名字完全是因为它们在现实中找不到。

总之,王威喜欢这个植物园,喜欢和说不出名字的花草盆栽在一起。

在七八百平方米里头,他在梦中的植物园,走过来走过去走回去,这朵花是香的,是臭的,在这么多年后的梦中梦,会在他不知觉的时候来到鼻端。

后来,学校分了房子,王威全家从延风楼搬下来,搬到教师家属大院。

这大院的正中间有三株龙眼树。

龙眼树往往还没有到成熟的季节,在深夜里就会被学生们偷偷得摇落一空。

王实意、顾爱民夫妻二人的工资不仅仅要养家,还得养各自的父母,日子艰难,百事皆哀。

顾爱民每天一下班就踩针车,做衣服,赚点针线活的钱,踩到晚上十点,还得备第二天的课。

顾爱民是那么的忙,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每天只睡4个小时,甚至更少。

于是,顾爱民的脾气越来越大。

王实意给儿子买了一只铁皮箱子,用来到学校开办的冰棍厂买冰棍,然后蹲在人民路的树荫下,卖给往来的人,冰棍有五分有一角,后来是二角五角。

那时候,制冰厂的冰棍不是你想要一箱子马上就能有,在制冰厂等待冰棍制成装箱的过程中,王威会坐冰棍厂的一间小房子等。

小房子的床头有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红色的封皮,也不知道是谁的书,谁在看。

王威不知道这世界为什么会有这么难看的书,但是没有办法,因为等待冰棍制成的时间太长了。

王威终于断断续续地读完了这本书。

王威厌恶这本书,厌恶写这本书的人,厌恶书中的每一个人。

在梦里头,王威厌恶书中和他毫不相干的一切人一切事。

是的,这个和他毫不相干世界,他厌恶。

萧有光消失了,高强死了,他再不也喜欢交朋友了。

整个初中高中,他再没有特别好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没有一个回忆起来的朋友了。

整个班级60多个同学,甚至他能记住名字的,也聊聊无几,即便叫的上来,也没有什么感情。

以至于后来毕业去外地读书,三年的光阴,照样也没有一个朋友。

王威很早就已经习惯了没有朋友的生活。

于是,最厌恶的书反而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为他最好的朋友,甚至有时候,他能一整天在书上面花十几个小时而毫不疲倦。

王威一直不明白,父亲母亲为什么离婚了,到今天还是个谜,在梦里,他也找不到答案。

他命运最大的改变发生,并没有一个人告诉他缘由,而童年的他只能承受。

父母离婚之后,顾爱民带着他,下来那几年,也是他人生和母亲相处最差的时期。

顾爱民一旦暴怒,甚至把儿子吊起来,吊在教师家属大院的龙眼树上打,打的儿子死过去活过来。

顾爱民甚至会在王威上课的时候,把他从课堂里头拖出来,当着整个年段整个学校的学生老师面前用金属皮带狠狠得打。

我恨我有这样的母亲。在梦中,王威这样告诉坐在他一旁嬉笑,毫无心肝的萧有光。

多年以后,王威会在书上看到一个句子,很伤感,很多的眼泪会流下来,会觉得那是写给自己母亲的话。

贫穷让一个女人失去所有的优雅。

顾爱民原来可以过得幸福的,如果不是因为嫁给王实意的话,她会随着家人去香港,她本来是新加坡人,会说马来文。

顾爱民和她远在香港母亲通电话,吐出来的每一句话,他都听不懂,那是马来文。

多年以后,王威看着马来西亚的电视剧,会被稀奇古怪的语调所击倒,哭得一塌糊涂,伤心不能自己。

在梦里,王威永远弄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定居中国,在东山岛,为什么会爱上了他的父亲?

王威从来没有听过母亲说过她的爱情的故事,过去没有机会,梦里没有机会,将来,在母亲死后,显然也更没有机会。

王威只能从父亲王实意的偶尔不经意的吐露中,知道母亲顾爱民当初是怎么样在全家人的反对下,追随了父亲。

在那个物质至为匮乏的年代,他们的婚姻从一张简易床,一张很小的桌子开始,延风楼上的老照片上有那一张简易床和这一张桌子。

王威问,床和桌子后来怎么不见了。

本来都是学校的财产,搬家了,是要交公的。父亲王实意淡淡地说。

年岁渐长,有些过去的事情,慢慢变得模糊了,模糊的只剩下影子,很遥远的影子,勉强看的见,梦里够不着。

王威大汗淋漓的从梦中醒来,他披衣起床,出了网吧,下了楼,来到了东山一中。

梦里的那个小山坡,早消失了,变成了符合国际标准的学生操场。

那是在五年前,由学校发起的移山运动,每个班级都有任务,所有的体育课一律取消,甚至星期天整个山坡上都是学生和老师。

课本上的愚公移山并不是可笑的故事,至少当时的学校校长不这么以为。

如果是现在学校出面组织这样的运动,那非得给学生家长骂死了,校长非得下台不可。

可是在五年前,却仿佛发动学生一起集体干活乃是理所当然。

每个学生和老师都辛苦,都很累,然而王威怀念彼时劳动热火朝天的气氛——

很多人在做一件事,齐心同力,哪怕是做坏事,也让人鼓舞,更不用说是这样一件有意义的事。

集体主义是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的必然,王威怀念着,没有道理的怀念。

黎明未明,天上星星稀稀落落,王威一个人在阔大无人的东山一中走了一个小时,他希望摸索到自己在梦中何以心那么痛、痛的不能呼吸原因,然而并没有答案。

是萧有光的出现吗?

是因为人事有代谢而生出来的伤感么?

是因为对旧日的一切的追怀么?

王威并不认为是这样,然而又似乎只能是这样。

第十章

50块钱,王威一路去零点酒吧的路上,一路计算着柴胡同学会邀请函上的费用。

一个人上机的费用是3块钱,也就是说6人同时上机,还赚不到这个钱。

又比如一个人上机的话,要6个小时才能赚到这个钱。

王威这会儿乐意伪装自己像个数学爱好者一样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也知道这个问题无意义且无趣味可言。

只是现在,只是路灯下,只是一个人,只是抽着一根烟,只是去零点酒吧的这一路上。

王威摸了摸上身的口袋,还有一元钱的硬币,光亮,放在手心上,抛起落下,落下抛起。一元钱有意义吗?

有的。

那就是7个人同时上网的时加起来刚好是5元,50+元等于5。

这使王威想起那一道很古老、关于分牛的算术命题。

我真是一个乏味的人。王威从从本质上明白自己,并沮丧。

前面就是零点酒吧了,望过去每一根电线杆子都是粉红色。

面前就是零点酒吧了,从酒吧门口里看进去是一片黑黝黝的灯光,一个小姐迎了出来,微笑,一口普通话滑得象台湾岛上的国语。

先生,你有邀请柬吗?今天这里被包了,请原谅我们不接待其它的客人。

这个小姐什么时候也会给人包起来,什么时候我也会有资格,不,有本钱,包一个小姐。王威愤怒得想。

愤怒是一个傻瓜才有的表情,于是王威又笑了起来。

王威进了酒吧,马上后悔了,酒吧装修得很漂亮,美轮美奂。

壁灯昏黄,射出来的光线毛茸茸,在这光线中,王威升起奇异的感觉,四面墙壁就像一头酣睡着的大象。

糜烂生活,小资情调。这都是课堂上老师批判资本主义的套话,那些口沫横飞的老师们真的见识过这样的生活吗?

这样的生活被批判,是不是因为多数人不配拥有这种生活而只能不屑这种生活呢?

很快的,有人过来打招呼了,很快,王威陷入热情的海洋,被动的。

这家酒吧其实也不过一百五十多平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空间隔成四五个小间。

小间里又有小门、窗帘,和他想象的有点差距。

每个小间人进人出,门矮,出来时候个个弯着腰,学小日本。

在王威的以为里,这显然不是一个同学会的合适地点。整个酒吧分隔成了一个个小间了,不要说敬酒,就是找到一个昔日要好的同学也不容易。

王威的这些疑问,很快被一声声亲切的招呼打断了。

王威,你来了。

听说你开了一家网吧,了不起啊。

好几年没见了,最近干啥?

更有些是他母亲的学生直接上来就问,顾老师还好吗?

王威一一回应,可这一个个面孔遥远的象是上辈子认识的,叫不出名,也道不出姓。

人世间的热闹应该就是这样了,相互亲切招呼各自的姓名,仿佛大家真的是熟人。

而对于王威来说,这些招呼是五星酒店的衣冠楚楚的服务生,以训练有素的温文有礼将他拒之门外。

他在其中,在人群中,就象眼前隔着一道漂亮、透明的推拉门,看得清楚并艳羡,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前去推一推。

王威找了个小间落座,并且是没有一个女孩子的房间。

初中的学习生涯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比当年退步或进步多少,也就不指望有什么意外的惊喜。

很快,他发觉自己判断失误,女人本来就是迟到的动物,合群的动物,剩下五六张空荡荡座位好象突然经过牙医的换牙手术,挤满了一款款时兴的衣服。

女人香和酒气这两种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一经混合,在小小的空间里,发散出浓浓的腥味。

等王威回过神来,酒席已经热烈很久了。

在这种场合任何人都巴不得别人沉默是金,以衬托出自己的矫矫特出。

偶尔有人向王威敬一杯酒,也是为了证明他们处事圆滑,待人周到。

酒到醺时,态势明朗了起来,原来他座位的两边的女子慢慢的进行战略大转移,自顾自向两翼转移了,只剩下他孤军独守了。

于是,本来很挤迫的圆木桌在他左右却空出了好大的口子。

三四个女子同时喊起来了——小苹果。

王威听见身后一个女子一边笑着一边走了进来。

他听得出她穿的是高跟鞋,他甚至因她的笑声想象到她有个喉结,这世界本来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特别是在酒后。

王威捞过了一个干净空酒杯,倒了杯酒,想敬来人一杯,敬别人,只是为了自己痛快的喝酒。

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他真实的知道自己醉了,方才的自斟自饮着实喝了不少酒。

此一时,王威的判断力还没有失去,或者说,更准确。

王威没有转过身就已经知道这个叫小苹果的女子,确实是一只漂亮的、诱人的苹果。

他看的见每个正对面男人的眼光,不,在反光。

根据物理上的光线折射定理。没有衰竭的原初光源,才是最亮的光源。

一切都符合惯性,比如王威接下来会敬酒,会吃惊,矜持,颤抖的手,洒出的酒水。

他想说道歉,可是道歉简直是侮辱她的容颜。

她有什么错?

他又有什么错?

他的眼睛有什么错!

对王威来说,也许,夜晚才刚刚开始。

有一种女人的好看是一种英气勃勃的好看,一种美人无肩的好看,一举步一抬足,象极了舞台上女扮男装的小生,让人想象到折扇手中轻摇的风流,站在人群,言语自然有味,女人味。

小苹果将杯底向诸人一亮,坐在了他的旁边。

一股香气,柔柔有如轻烟散入,丝丝款款的全到了他心底。

酒座上,一上酒,自然什么人都有,更少不了殷勤凑趣之人。

王威想和别人一样,只是,心里软弱无力,一句话也挣扎不出,那怕是问她姓字而或是工作。而他的这个烦恼,很快有人代他问了,他就只有更不开心了。

他知道自己到底是醉了,又明白,酒醉三分醒,此一时,神智再清明不过。

可是眼前,他眼见着小苹果行止间大家风范,折冲里光采照人,忍不住生气,生她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他,酒到,杯干。

女人也许真的是女大十八变,王威琢磨了半天,还是没想起,班上那个女生能和她联系起来。

不是的,绝对不是自己班上的女生,怎么可能呢,那简直是基因突变了。

小苹果看着他,说,怎么,那么开心,说来听听。

他说,你是什么变的?

这话王威自己也分不清是有意无意,话一出口,脸色红的可以叫大苹果了,自然的,他也挡不住四面潮水涌过来的罚酒声。

小苹果倒是饶有意味的看着他,这时代还有会脸红的男人,还有喝酒后会脸红的男人。简直说的上是珍异了。

小苹果在想象,想象着他,就上了心,做出老虎捕食猎物前的微笑,多看了他几眼,眼波流转,若有意,若无意。

小苹果很享受着男人为自己脸红的快乐,好久再没有了,好久以前的事了。

王威更局促了,只感觉自己怎么做怎么不是。

他的心中空落落的,好象走在路上掉了钱似的的不安心。

到底是忍不住,王威的眼光不经意的往左边一瞥,她的眼光也漾了过来,轻轻巧巧的一撞,这时候,就是童年手中小瓦片飞过水面,抛起落下,落下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啵啵啵,一声一声,然后,这两片对撞的小瓦片终于幸福掉到水面里。

那怕,是一种注定了掉到水里头的幸福。

王威和小苹果在这一瞬间,仿佛彼此明白了,他们其实本质上是一样的人。

一个是在孤独中寂寞着,寂寞着的他。

一个是热闹中寂寞着,寂寞着的她。

明白了,也就知道该彼此喜欢了。

后来在电话中,去漳州培训的小苹果问,问他,那时,到底是我喜欢你多些还是你喜欢我多些?王威说,我觉得,他斟酌了一下,是我喜欢你多些吧。你呢?

小苹果说,我也是。

他又笨笨的问,也是什么。

小苹果在电话里头就不说话了,于是,话筒里头,只是笑声了。

同学会聚餐上必备的话题,也是大家最感兴趣的话题,自然不外是暗恋,谁谁谁,谁和谁,谁是谁。

被害者一脸打死了我也不说的守口如瓶,而吃瓜群众擅长的是引蛇出洞,言语里举重若轻,信手拈来。

等到被害者一不小心泄露了天机。早有一盆盆冷水等候着,当头泼下,提神醒脑。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王威,那你暗恋的是那一个啊!对座一个笑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信口问了王威。

我?

王威有地下党被发现的不提防,他期期艾艾,说,我也不知道啊?是那一个啊!

这个回答让一座的眼镜跌破了好几幅。

要么没有,要么有,有的话是那一个?可是王威这回答,又算是什么话。

大家呆了一呆,然后一起大笑起来,好象听到了今晚最有趣的笑话。

一个女子揉着肚子,直喊疼,连说,我的肠子我的肠子。

众人的笑声更是挡不住江河湖海的涌出来。

突然间成了话题的中心,今晚的主角,王威自己也吃惊。

说什么啊!

有什么好说的。

那我说了。

他开言之前这三斧头又让众人大乐。

王威其实也不大明白自己心思,明知道在女人面前大谈情史的男人,无不被女人视为笨蛋,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言说的欲望。

这会儿,他只好这样安慰自己,在女人面前管的住自己嘴巴,更不配是个男人了。也许,这就是男人女人。

壁灯掩映着小苹果面若桃花的微笑,王威想着酒是好东西,嗯,夜晚是个好东西,它们让女人更象女人,它们让女人发出光来,让男人有了勇气,并跟随。

王威无比流氓地想,自己的手要是长在她的脸上,不,她身上那个部位都行。

至少此一时,他忍不住在心中升起了对强奸犯的无限敬仰。

那些男人中的男人啊!他们怎么敢,就敢不计一切后果,表达自己的欲望。

有人递上了一根烟,又有另一个辗转通过小苹果给他递过来一个打火机。

他觉得她有点象那些胸脯高高的漂亮的国民党女特务,而自己则是行将叛变革命的的共产党员。   

那时候,呵,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是她的。王威被烟呛得咳嗽起来。

烟雾缭绕中,王威感觉到自己是那么的英俊、玉树临风,那么的艺术。

对,真他妈的艺术,艺术显然和一切颓废、女性化、深沉的东西有关。所以,王威觉得自己很艺术。

王威反过来提醒大家,象一个检查长提醒犯罪团伙一样的提醒着大家那些湮灭在岁月中的蛛丝马迹。

还记得比我们低年级有两个长的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妹吗?

她们啊!好几个男的象心口中箭一样难受。

是初二(3)班。

就是那一对双胞胎啊?

她们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样的,分不出来。个子也一样。

很漂亮。女生4、5岁的时候都这样。

她们家就住在东山一中后面的物资局宿舍。

你小子跟踪了。

没有没有,是她们跟踪我。我今天就不要脸了我。

大家纷纷补充着并笑。

王威吃惊自己找到那么多知音,只觉得那么多年的魂牵梦萦都不枉了。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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