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敲门
简介:
寒郁,河南永城人,年生,现居广东。曾做过流水线工人、建筑工、企业文案、内刊编辑等。中国作协会员。在《小说月报》《钟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等刊发表小说若干,入选多个年度选本。小说《明月怆》被《人民文学》译为法语。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台湾第27届梁实秋文学奖,广东省小说奖,《黄河文学》双年奖等。
敲门
寒郁
1
门在那里,如水面。此刻她能想象,这即将敲下去的手指,会惊起怎么样的往事涟漪。正正衣襟,夜已深,指尖颤抖了一下,她在问自己,要不要敲下去?
作为商务酒店的后勤领班,两天前,当于露第一次看到那份什么文化论坛之类的会议出席名单,她的心像什么呢,大概如早已经板结的地面,忽然裂了个缝,呼呼的,旧事开始从缝隙里往外涌……丁允默,丁允默,怎么这么巧呢,怎么会的,他妈的。她甚至骂了一句,语气里都没恨意了,只是觉得像一个蹩脚的玩笑,于露打量着名单,对这命运的巧合,只好苦笑了一声。
同事在请示她布置得怎么样,她愣过神来随便回答了一句,走出会议室,脚底下像踩了一团棉花,虚飘飘的,喝了酒一般。一颗心,突兀地被这个名字击中,枪声响过,往事殷红,纷至沓来。
那时候,是什么光景,总得有十来年了吧,确切的年份她记不清了,也没打算记住,这些年发生的事儿太多了,乱糟糟的,哪能都记住呢。但是她确确实实记得那一天,她作为雪湖一中高一的学生,一个普通到湮灭于众人的女生,坐在不受待见的边角靠墙的位子,上课铃响了之后,班主任进来,指着身后跟着的一位身形颀长的年轻人说:“这是你们这学期的美术老师,哦,小丁,你上来给同学们介绍一下吧,大家欢迎。”然后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中,名为丁允默的年轻人上台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看得出来,他应该是初次上讲台,还很拘谨,手插在牛仔口袋里,放不开。介绍完了,班主任附加一句,“你们丁老师是某某师范的高材生。”班主任这么说的时候,嘴角却有一丝笑意,在她看来,类似于嘲讽,三流大学的艺术生,来这偏僻的小地方谋一碗饭吃,而且还是没人待见的美术老师。
这个高中和所有的学校一样,为了高考,重点班是没有美术课音乐课之类的,只有她所在的普通班有,而且只有高一一年。后来她想,如果没差那几分被分到了重点班,或者说学校一视同仁都不开设什么副课,再或者说他顺利考研考上他的美院,她还会不会遇上他呢?她不知道。所以说,她想想,只能是命。
刚一开始分班的时候于露的成绩还是班里的前几名,但很快随着物理化学的介入,她的成绩就不起眼了,她不擅长那些数理的推理证明。而要命的是,他们的班主任就是教物理的。她整天佝偻着瘦小的身子试图把自己包裹在某种假想的外壳里,一方面自怨自艾模考的时候因为一两分之差没进到重点班里,一方面蜷缩在内心敏感的黑暗之核里悄悄地自卑着。离婚的母亲,潮湿的城中村,平凡的长相,退步的功课……她自卑得如此有依有据,以至于日益谙熟此道。
班上那些优渥家庭里成长的女孩子,抽穗拔节的身体洋溢着青春活力,笑容金黄,开朗大方,在她们面前,她不自觉地就低矮起来,想蜷伏在黑暗里,把自己包裹起来。还有一些隐秘的东西,让她自卑得更加厉害,在公共浴室里,别的女孩胸脯都如蓓蕾一样绽开,有了日渐丰饶的美好曲线,她呢,发育得晚,还是一副平板;上体育课的时候,其他女孩被男生众星捧月一般打闹着玩,她站在角落里,看着天上的云。云很远。
说来好笑,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几乎是她人生中一道天堑,正如刚学车的人独自面对一场肇事案,鲜血淋淋,完全懵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躺在床上盖住被子以为自己要慢慢失血死了。母亲只顾着摆地摊卖衣服挣点生活费,顾不上她,她完全是自己在夜里摸索……隔了好多年,想起来都好笑,但笑着笑着于露却哭了,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太寂寥了,太孤独了,那时候。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的,那一段时间,也许是因为开始发育,也许是因为营养不良,一到课上就容易发困,特别是她很吃力的物理课,班主任正讲着呢,她摇摇晃晃地打一个哈欠,完全不由自主,然后就看见班主任的目光在她身上射了一箭。她惊吓和慌乱地掐住自己的大腿,以抵挡接连不断的困意。腿都掐紫了。
可随后不久,一件小事完全摧毁了她的上进心。期中考试,经过几个月拼命的熬夜,她不惜荒废了其他的课程,只想把物理分数考上去,好在班主任跟前争口气。她做到了。虽不是前几名,但79分,也很好了。可总成绩名单上,她的物理成绩显示的却是49分,显然是誊分人员在制表计算的时候弄错了。但班主任在班里依然按成绩单公布的,一一念了期中总成绩和在班上的排名,五十个学生,她是排三十多名。班主任念到她的时候,还追加了一句,“某人考这点分,一上课还就犯困,老师讲得就这么催眠吗?”同学们都附和着浅笑。她垂下头,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中间,她抬起脸,眼睛里都是委屈的泪水,她嗫嚅了几次嘴唇,很想举起手告诉老师她卷子上的分数是79的,班主任却迎着她抬起的脸瞪了一眼,很嫌弃。她垂下头,攥着拳头,心里对自己说,于露你一定要争气,一定要争气!但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摊开手,松弛了肩头,猛地捂着嘴趴在桌子上,哇一下哭了出来……她知道,即便她考一百分,她也是个陪衬的笨小孩,不入老师的眼。哭完了,想明白了,她也就轻松了,去他妈的吧,老子再也不学了,爱咋咋。
有一段时间,她彻底放松了自己,趴在桌子上报复一样看大部头的言情小说,头也不抬。对谁也不理,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有次前面男生传条纸给班里最漂亮的女生,经过她那一环时,她接过,一下扔窗户外了。还有一次,有人丢了五十块钱,在班里嚷嚷开了,那男生就不怀好意地觑眼看她,她一声不吭,走过去,突然摁住那个窃窃私语的男生,举起板凳就砸,要不是被拉开得及时,不知道是什么后果……她成了一个乖戾的沉默的兽,别人有意识地躲着,任她黑炭一样沉默着,而碳心燃烧,孤独炽热。
这时候,他,丁允默,来了。
2
他来了和她也没什么关系。爱谁来谁去,于露的心不在这儿,是风筝,在风里,在云里。
丁允默继续词不达意地讲他的课,同学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本来就是副课,他又在那里讲冗长的美术史,学习认真的早在那儿趁机写其他课的作业,学习不好的,不是在那儿对喜欢的女生眉来眼去地传纸条就是和周围的同学低语聊天。于露常常在发呆,或者是陷到某一个小说情节出不来。
有一天,她仍然趴在桌洞上看书,忽然感觉头顶上方罩上了一片阴影,很轻。她还没抬起头,就伸过来一只指缝里残留颜料的手,几乎是很温柔地掀开她的书。她呢,本能地防守,保护着书,拽住,于是他们的力量就僵持在一本书上。书是她从书摊上租的,一天两毛钱,于露怕他收走,更怕他拿着书向班主任告状,她们英语老师就这么干的,那样书不但被没收要赔书店一笔钱还得写检查当着全班同学念,想到这,她拽得更紧了,她抬起脸,很凶狠,也很可怜,看着他,眼里翻卷着一层薄薄的泪。他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开了,讪讪地说:“我就看看什么书名?”
她摊开书皮,外面包着的是数学教材的封皮。他说:“噢,是本好书。”然后会心地笑了。她咧了咧嘴,没敢笑出来,但读懂了他眼里闪亮了一下的默契。
他就走了,阖上教材,出了教室。留下她在原地。许多天里,她都在回想他那句,是本好书……想着想着她就笑。她以前从不笑的。怕别人看到,夜里头蒙着被子偷笑,白天呢,有时候一愣神,没管住,一朵小小的笑就已经溜出来了。以前没有人温柔对过她的,她多么平常,完全可以忽略掉。她一遍一遍想,一遍一遍傻笑,直到掉下泪来。想想有什么好哭的呢,但就是控制不住。
打这以后,他的课于露就用心听了。当然,她还不至于那么傻,从头到尾一直盯着他,她才不好意思呢,因为大家都在玩嘛。她怎么好意思一个人众叛亲离认真地听他讲课呢?所以她一会扭头看看窗户外面,一会看看黑板,一会在书上胡乱画上几笔,不经意间,才瞄一眼台上的丁允默。而其实,自始至终,她的心绷紧着,就像一个暗暗发力的磁铁,他讲的每一句话她用心吸附着贪婪地记下来了,包括他脸上表情的变化。可她故意不看他。所以这样一节课听下来,比认真听课还累呢。
有那么几次,她的视线快速从他脸上掠过的时候,忽然撞上了他投射过来的眼神,她立马弹开,心里却突突跳着,如两朵心事积压的云朵撞击在一起,产生耀眼的闪电,轰隆隆地在内心回荡着,她有些头晕目眩,脸上应声就红了一大片。
于露自此知道,他也在装作漫不经心的,看着她呢。
3
然后,在上交的一份画图作业上,丁允默当着全班的同学,表扬了她。当然他表扬得很有技巧,在赞美了好几个画得好的同学之后,才顺带说:“于露同学画得很有想象力,像一幅童话。”她画的是一个小女孩,和一群鸟在一起飞,地上还有许多女孩都在仰头羡慕地看着她……到后来她才知道,她一生何曾飞过呢?但是当时他看懂了。
那时候即将冬天了,然而,在于露看来,春天才刚到来,她感到了善意和温暖。十来年后,回想起这段,男人也许不过是拿她当过冬的一件肉体棉被罢了,藉由她的身体度过他人生中的那一段严寒。她就觉得春天来了,竟然也光顾到她这朵小野花头上了。再看他时,眼神就不一样了。他走路的时候瘦身长形,像是御风而行,很寂寥的样子,她看着看着,竟然泛起钝钝的心疼。看着书,写着作业,去食堂的路上,回宿舍的时候,平白地,心里多了一种牵挂,想遇见他,可是又害怕遇上他。
第二次作业的时候,丁允默在她本子里夹了一张纸条,铅笔的笔迹很淡,写着:我那里也有几本书,你要不要来看看?
要不要来看看呢?要不要呢?她的心跳乱了。乱得殷红而新鲜。草莓长出来,终于要探出它玫红的脸。
“想知道我刚刚认识你的时候怎么想的吗?”
“不想知道。”
“好吧。其实也不是不好,那天就是觉得你是个不容易快乐的人。”
“哦。”
这是他后来和她的对话。少女紧闭嘴唇,她的渺小和骄傲,敏感的内心,看不见她内心寂寥而丰饶的花园。
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天。那天,她和母亲吵了一架,原因也不复杂,母亲无意间发现了她带到家里的一张试卷,上面的分数很不长脸,母亲就数落了她一顿。数落的言辞她几乎能背下来了,无非是“我这么辛苦摆摊儿供你上学你就考那点儿分数,你对得起一天吃的三顿饭吗,我算是看透了,你和你爹一样,都是吃骨头不吐渣的白眼狼,我这辈子也甭想指望上你!”
她被唠叨得也很烦,遂顶撞了一句,“那你指望谁,何叔吗?”
“啪!”她挨了一嘴巴。这句话惹了祸了。何叔是母亲摊前修鞋的,对母亲很上心,母亲人前撇得很清。但那个下雨的晚上,何叔帮母亲把东西从摊位上送来之后,上楼喝茶,先是压低着声音说话,继而声音也低下去了,再后来,灯熄灭了。何叔没走。她在隔壁的屋子里从一开始就没睡着。租的房子很小,且不隔音,母亲和何叔的一举一动她都听得见,整个过程里,声音呈窸窸窣窣的碎片,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浮满那个夜晚。她绷紧如弦,嘴里含着一口干渴的唾沫,不敢咽下去,怕弄出声响……
“你和何叔,别以为我不知道!”
“啪!”又一大嘴巴。
她梗着脖子,叛逆劲儿上来了,“你再打!”母亲颤抖着手,举得很高,却颓丧地落下。她没哭,扬着的脸闪着金属似的倔强光芒。母亲却哭了,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你翅膀根硬了,我咋这么命苦哇……”母亲哭得很哀,也很无奈,忽然声音高了八度,“你给我滚,滚啊!”
于露恶狠狠地看着狭小的出租屋和离婚后性格暴躁的母亲,“滚”了出去。
到了街上,她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初冬的冷风刮着,吹彻她荒凉的心,徘徊到黄昏,脚步带着她,到了学校里。周末的校园冷冷清清的,她坐在操场里,无聊赖地看着夕阳下沉,一直到暮色升起,她才蹑手蹑脚地爬上食堂上面的教师宿舍。她早就观察好了,他住学校食堂上面的单身宿舍,他旁边的屋子是一个体育器材储藏室。上楼梯的时候,绊了一下,跌破了点皮,有一瞬间于露停顿了片刻,在想自己这是要干什么?但懵懵懂懂的,脚步已经不由自主了。夜黑了,星星在风里舞蹈,她手里攥着那张纸条,感到一种召唤,要她去,要她为他付出代价。
到得门前,她停下,手按在胸口,心如小小的烛火,被压制着,却又跳荡不安,暗怀燃烧的野心。于露没想到十三年之后,她要重蹈当年那夜的覆辙。而在当时,她憋着燃烧的心跳,一双手在门上欲轻叩而怕溅起涟漪似的缩着手,如此反复者三,迟迟不敢拨动那一根弦……正在她犹豫的时候,门却开了,丁允默看着她,她的眼眶中有热烈的眼泪在打着旋,一切便明白了。于露近距离初见他的脸,遵循着那种隐秘而邪气的召唤,有一种慌乱委屈从她心头涌出来,聚集在眼里,在喉咙里哽咽了一下。丁允默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被他一拉,于露顺势躺在他的怀里,浮浮沉沉的,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终于碰撞在一起了。踏实了。石头下坠落地一样的稳妥感,她想,就是那样的。
那一夜,她没回。
4
之后,于露走在路上,脚步都轻盈了起来。有一个人在看着你,注视着你,心里很暖,不再那么孤单,甚至,很少照镜子的她,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变漂亮了,眼睛亮亮的,气色红红的,眼里心里满是笑,想起他,会抬眼看着天上的云,睫毛会上下跃动,眼里满是涨满的神采,看见他,有小星星从里面蹦出来。
一张拘谨泛白的脸,一堆黑而柔的头发,一副冰冷的面庞,于露给人一个娇小而乖张的印象,却没人知道她夜晚隐秘绽开的盛况。除了他。他一句话,或者按约定在窗户上挂一件衣裳,她就前来,躺在床上,侧着身子,让他在画布上涂抹。在他画的间隙里,她歪着头说话,一张正在发育的脸如同在风里开花,说话时故意眨着眼晴,有种早熟少女特别的风情。好像是为了报复谁似的,她展露着自己的胴体。他看到她锁骨下的阴影,她初绽的乳房,他咽了咽锋利的喉结。
她太自卑了,太蓬勃了,太想为谁开放了。波光潋滟的夜晚,她在哭,她在笑,她觉得生命将如一幅打开的画卷,风要来,雨要来,光也来,她的生命因他的照耀而要锦绣无边了。
有时候画着画着,丁允默忽然奔过来,紧紧抱着她,像是抱着他不如意生活的全部,他低垂在她的腹部,流下凛冽的眼泪,不能自已。有时候他喝醉,低声啜泣,向她控诉他考研的不顺利,破口大骂这所破学校里所受的排挤,“我连个办公桌都没有,去找年级主任,他竟然说‘你又不需要备课、改作业,一个副课,哄着普通班的学生玩玩就行了’,X他妈的,这叫什么话!”他说。“今年是我第四次考美院的研究生了,不考没办法啊,我一个三流大学美术系的,不考也许就一辈子在这样的破学校里呆着,直到死,我不愿意这样啊,于露,你懂吗,你懂吗?”他攥住她的肩头,摇晃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激烈而急切地问她。于露还记得她看着他瞪大的绝望而不甘心的眼睛,内心感到一阵惶恐,她会懂吗?
过了十来年,她倒是全都懂了,经历了无数次失败,职场上的、情感上的、婚姻上的,就像他当初一样,再折腾也没有用,像是被圈在井底的蛤蟆,可以看见头顶那一线明朗的天空,却怎么挣扎也爬不出现实这座黏腻不洁的枯井。那时候他差不多三十岁了,她才十六岁还差两个月,丁允默却向她倾诉呐,“今年我考最后一回啦,再考不上我真想自杀,活着没他妈意思,在这个小城市里,看不到一点亮色……”他再也不是那个上课时结结巴巴念课本的副课老师,而是一个满口脏话自负激愤的小城青年。于露反过来要安慰他,抱着他乱蓬蓬的脑袋置于胸前,揉搓着他困兽一样猩红的双眼,说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今年再考一次,兴许就考上了呢!”他突然跪在地上捧住她的脸,“不是兴许,是一定,一定啊!”他闷声低喊,“我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一天也不想!”她的脸被弄疼了,但是这疼她也喜欢。在这里,与母亲的唠叨、出租屋经年潮湿阴暗的霉味、教室被孤立的寂寞相比,至少可以给她一点撞击般的温暖,虽然这温暖里充满着有悖于伦常的爱和索取,以及绝望。是的,他索取她,有时候像个甜蜜的疯子一样,摊开她,饥饿地品尝着她寒冷的年华,打开她,拱动她,霸道而凶狠。他裹挟着她贫瘠的身体,进入一个翻滚的漩涡,她随着他浮浮沉沉,如浪里穿行;可她是不会凫水的人,在淹没般窒息的快感里,她抠紧他的腰,随他一起沉溺……有时候,在最激烈的起伏里,于露的眼睛越过他被欲望扭曲的脸,看着上方的脏乎乎的天花板,流下辛辣的眼泪。她想,我愿意,我愿意被他覆盖,被他索取。因为,至少那一片刻,她是温暖的……
“你考上了,我怎么办呢?”事后,她抚摸着他粗硬的头发,问他。他在旁边喘息,脸上是欲望倾卸后的疲惫和迷离,过了很久,才想起她刚才的问题,显然对于如何处理她,并未纳入他的计划。他停顿了一下,带着怂恿的热情说:“你嘛,在我走后当然要好好学习了,考到北京,考到最好的学校,你就能见着我啦!”他翻过身,摇晃着她,“你要考上啊,好吗?”
她躺下去,笑了,很笃定地说:“好。”
这一句“好”,一年之后,却把她从半山腰直接摔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十几年都没缓过劲来。
真傻。她想,当时真傻。但是于露心里说,我不恨他。毕竟他陪过她一段时间,虽说到最后也分不清是谁陪谁,于露不计较了,在寒冬里,他曾给她过一点火,她切切实实被这火温暖过。虽然这温暖本身其实也是很荒凉的。
5
于露正抽着烟,后勤部部长走了过来,在她裹臀黑色职业装上轻拍一下,眯起眼看她,“明天的会议室都布置好了?”
她掐了烟,迎着他笑,“好了,部长,你老人家要不要去视察一下?”“免了,哥哥我相信你,没说的。”部长也三十啷当岁,和她差不多大,可是女人这个岁数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男人的魅力却才开始挥发。部长一副广府人的沉稳干练,此时却从她嘴唇上拿过烟,吸了两口,问她,“下了班去不去玩玩,喝杯酒,散散心,怎样?”他磕下烟灰,把烟还给她。
“我啊,你知道的部长,我不会喝酒呢。”她不是要装糊涂,而是像前面说的,他这个年纪满可以接着玩,她不行,鱼尾纹都衍生到第二代了,玩不起了。休息室里没有人,她很想走上去抱抱这个风流知分寸的男人,但是她心里促狭地想,若是他看到自己肚子上的丑陋的妊娠纹,还会不会对她的身体这么热心?
“怎么样,副部长的位子我可给你……”
她笑,带着一点点魅惑,扣起兰花指掸掸部长的衣领,然后手转到前面,给他正正领带,“部长你这么帅,聚会玩儿嘛,得带上靓点的妹子才架势,我这样的,就不给你败兴去啦。”没等他回旋,“要不要我帮你说合说合,新招进来的几个妹子我看着气质都很不错哦?”“嘁,还要你插在中间说媒拉纤,想耍我自个儿没长嘴啊?”部长说,“算了,你待着吧,回头想去了给我电话。”就走了。
平心说,部长对她很关照的。在人事变换像脱衣裳一样的酒店里,在尔虞我诈的人际关系里,这已经很不错了。可她总是放不下身段。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又不是多漂亮,更不用说和那些年轻会来事的妹子们比了,部长看上她什么呢,兴许是那一份落落寡欢的清淡吧,玩腻了庸花艳粉,总是想换个清淡的口味。可惜她已不想玩了,没那份心情。
现在的她,只想一个人清静、安稳地工作,挣一分还算体面的钱,存起来,给她的小囡。去年,她回去把小囡送到母亲那里,母亲没说什么,但临走时却流了泪,对她说,你一个人在外面,带着孩子,太辛苦了。
有了小囡,特别是离婚之后,于露理解了母亲当年暴烈的脾气和对她的疏离,隔着时光打量,那些被她打过的疼痛、那些气急败坏的唠叨,也泛着一种久远的温情。现在,她们的关系仍然说不上亲昵,就像是两个和好的朋友,客客气气的,但,站在那里,母亲择菜,她也择,什么话也不说,却感觉一种浓稠的亲情在彼此间默默流淌着。这份血缘的皈依,让她们知道彼此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母亲逗着小囡玩,冷不丁地说一句,“有合适的,就再找找啊。”于露笑,反而说她,“你不也没和何叔续上吗?”旧事重提,母亲还是羞涩地笑笑,“老啦,还能咋,就这么着过吧,都不想了。”“您哪儿老,拾掇拾掇,看着五十不到,”她说,“何叔也正好,妻子去世几年了,和你搭个伴,多好。”“不说这了,”母亲摆摆手,很不好意思的样子,“那时候是没得选,谁会看上咱呢,摆个地摊,还带着你个拖油瓶,急了,随便拉个男人好一番,好过也就过去了,”母亲忽然凑近她的耳朵,“闺女,你不知道,我嫌他狐臭。”母女两个第一次分享着一个秘密,哈哈笑了,小囡在旁边咿咿呀呀地问她们笑的什么。
而后,母亲跟着她来了她工作的南方城市。她买了一处房子,不大,好歹是个家。平常母亲接送小囡上幼儿园,她一个星期从酒店回去一次。
前一段时间,母亲病了。病也就是个伤风感冒引起的,没当个事,但病着病着就严重了,挂了一个星期吊水才恢复过来。她请假这几天,部长一点也没有为难她,还发了个信息,让她安心照顾老人家。这让她对部长心里多了一份感念,要是年轻几年,没有小囡,她真的愿意和他玩儿一段的。她笑笑,叹口气。买了菜肉,鼓动着母亲一起包饺子,算是母亲病愈后的小小庆祝。母亲包,她擀皮儿,说着话,东一句西一句的,都是淡淡的闲话,说着说着,她忽然点着眉毛中间的疤痕,问:“妈,你当时怎么那么大的劲儿,不怕一下子把我砸傻吗?”母亲一下子怔住了,看着她,又移开眼睛,幽幽地说:“我以为你都忘了呢。”母亲说,“我也没法啊,供着你上学,每日里早起晚回卖个衣裳袜子,不容易,指望着你能念出个名堂呢,谁承想你弄出那样败坏的事……”母亲小心地说:“还疼吗?”“早不疼了,”她笑,“没事,我就是想,妈,您现在身体还有那时候的劲头就好了。”
她摸着眉骨隐藏的伤疤,心里想,这样已很好,就像母亲说的,过去的就过去了,现在的日子,也很好。
直到看到参会人员简介上那个名字。她坚实如镜的心出现了一道裂缝,然后,镜子碎了一地,碎开的镜子哪一片扎在心头上,都是疼。密密麻麻的疼。
手机忽然响了,她打开手机,是部长在2017治疗白癜风最好的药哪里能买到白癜风早期症状是什么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ydihd.com/zcmbyf/7116.html
- 上一篇文章: 冷链研习技术气调库特点及构成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