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的《九枝灯》还没有写完,却俨然已成名作。这组诗似乎有意在向古典诗人、古典诗歌乃至古典语言致敬,仅看标题更容易得出这样的印象。但在诗歌的展开中,一种当下的立场也逐次打开。这些诗的第二个注释呼应了旧诗的小序或长标题,这大概也是茱萸向旧诗致意的一种方式。然而,诗题下的引文却彰明地表现了一种鲜明的当下立场——这些引文全部出自西诗。通过这样一种方式,茱萸构建了一个古典、当下和(现代)西方的三度空间,这些诗的美丽而危险的旅程就在这样一个三度空间内展开。事实上,对于茱萸,那些古典的记忆只是他展开当下言说的一个背景和方便之门,他的经验,他的问题,还有他的技艺都是当下的。“只售单程票的暮春深处”,这半行之内的繁复便不是旧诗的意蕴所能完全涵盖的。旧诗当然是一份伟大的遗产,而且在我看来是华夏文明最为宝贵的遗产,是它的光,它的顶点,古典心灵中最为珍异的部分赖之以传。然而,受制于语言和韵律形式,古典诗歌所表现的世界要狭窄于古典心灵的可能。这种可能,在茱萸的笔下得以向精细、广阔和深入的方向伸延。茱萸对古典心灵、经验和修辞的理解乃至偏爱,成为他个性的养分乃至其不可分割的组成,从目前来看,也没有使他丧失现代的立场,这点与那些骸骨迷恋者显然大异其趣。然而,茱萸还很年轻,加之现代诗史上许多危险的先例,让我还是为他有一点担心。

——西渡,诗人、批评家

九枝灯

茱萸

叶小鸾:汾湖午梦

你把爱情的红玫瑰

置于我清白的子宫

——索德格朗《冷却的白昼》[1]

盛夏盘踞在途,终结了花粉的暮年,

余下的葳蕤,却教人袭用草木柔弱的名字

以驱赶初踏陌生之地的隐秘惊惶。

我的双眼,被如今的屋舍灼伤,

而女性永恒,不理会时序变迁的烟幕。

仆倒的字碑如何测试肉身腐朽的限度,

墓志铭,这未曾谋面的忧郁情人?

用午梦和疏香换取传奇,那个早慧者

逃过了婚姻、衰老和文学的暴政,

躲在暗处,贴上死神阴晴不定的嘴唇。

它被装扮得如此鲜艳和娇嫩,及时地

吐出诱惑的果核,留下才华的残骸,

它种植各种猜测、无知和偏见混杂的幼苗:

死亡的自留地上,要丰盈地收获

首先必须削减枝叶,留下漫长的虚无。

作为供奉,请用另外的形式享用青春。

灵魂蝉蜕使容颜不复衰败,逃离尘世的人

依旧在长的躯体,撑破小小的棺木,

一年数寸,如那株腊梅树轻盈的肉身。

在目睹了人世存在的仓皇和潦草之后,

要如何,才能留开这么一片小小的废墟

供远足人见证本不存在的哀悼。

这些举动如此黯淡:捡拾旧物,带走泥土,

瓦片上的新鲜苔藓,我们的闪烁言辞。[2]

[1]索德格朗即芬兰女诗人伊迪特·伊蕾内·索德格朗(EdithIreneS?dergran)。引诗为北岛所译。

[2]年7月初稿,年3月定稿。时访同里古镇,至吴江叶氏午梦堂遗址,见明代女诗人叶小鸾手植腊梅而作,兼呈同游的诗人苏野。

曹丕:建安鬼录

诗人们青春死去,

但韵律护住了他们的躯体

——洛厄尔《渔网》[1]

权力的安慰局促而有限,青春的

不满足,夭折于暮年远未到来之时。

嫩芽楔入树干,吞吐出去年

衰败冰雪的余温,翻译成新的话语。

我未曾真正接近过早春的核,

对远道而来之物,也缺乏揣度和安顿。

信的格式、礼节性问候及鲜亮的汉字,

都陷入真正的忧郁,被晦暗包围——

在死亡接踵而至的建安年。

回忆是一场危险而自欺的欢娱,

更何况,有人贸然预支了白发的生长期。

诗人的蜡烛不是被春夜燃尽,

就是为丰茂的绿风所吹灭;

远游的计划时常推迟,已有过的,

在阵阵驴叫中被重新拼凑完整。

签署友情契约的手一只只凉了下去,

把笔通信的存者,仅能消费过时的墨水。

描述念旧之情倒显得过于轻巧了,

——距离的痕迹一旦被烙下。

那么,我们回到共同的宴会上来?

登楼,饮酒,相思,怀念憔悴的月亮。

在书信中,一切将迈入不朽的虚无,

好在诗已写就。穷尽了这排韵脚,

那些姓名还舍不得从舌头上擦除。[2]

[1]洛厄尔即美国诗人罗伯特·洛厄尔(RobertLowell)。引诗为王佐良所译。

[2]年3月15日作。读曹丕诗及《与吴质书》而作。兼悼亡友辛酉,以及他那过早结束的青春。

高启:诗的诉讼

在严酷处罚下,谁敢说出一句话,

就要把自己视作一个失踪的人。

——切·米沃什《使命》[1]

故乡的消息总是来迟,还免不了

要湮没在梅花不敢凋败的恐惧中。

同姓、同国籍或同肤色的人们,

共享同一具文明的躯干,而暴政却

偏偏喜欢上了腌制诗人的头颅!

政治通行证的有效期委实恼人,

还刚刚被教会如何去进行新的颂赞,

转眼就为游动的标准绊了一跤:

不被要求像烈女一样保持贞节,

却要出具诗结交了新欢的明证。

你说置酒高台,乐极哀来;你说往事

它如迅捷的闪电一般劈开了共同记忆。

命运的天平上,秘辛与抱负孰轻

孰重?要揭露的,就是这桩桩件件

见不得人的勾当和暗室惶恐的密谋?

法官和政客在没有你的浴室裸裎相见,

他们能给你的思想内裤作无罪的化验?

诗无效的呈堂证供,让你更加愤怒,

连呼吸都不再带有江南潮湿的气息。

为平息新孳生的欲望,经历一段长路,

直到友情提供原始的温饱,你再次忘了

那头怪兽喜怒无常的性情——

别说为诗脱罪以应许一个文学的晚年,

除了处理血污,审判远没有真正开始。[2]

[1]切·米沃什即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awMi?osz)。引诗为张曙光所译。

[2]年3月14日、16日作。高启为明初诗人之冠,而卒陷政治污浊中不得善终。感近日时事而作,兼示同样喜欢高启诗作的诗人徐慢。

李商隐:春深脱衣

那发芽的权杖难道不陪圣神去往山中,

依坡而上,不停攀登,直到最高的山峰?

——策兰《靠近墓地》[1]

[一]果近

春天丝毫没有要如期离开的意思,

它赖在闰月里等待被文学再次押韵。

五绝?七律?或者骈体文的斑斓?

得问那冢中人,愿用不朽来交换什么。

兑现这个安稳的墓园,用它去疗救

千年来的不眠之夜?换来复活的唇舌,

召唤节节败退的青春?或者想重新

获得一具鲜活的皮囊,迎接漂流的爱欲、

更新的腐烂?于一场历史的夜雨前,

驱除笼罩在家族上空恐惧的阴云?

荥阳郊外,檀山之原,那些消失的

族人魂魄,驻扎着累世的血缘和哀伤。

你撰写好碑文,并用修辞浇灌它们,

直到繁茂的枸桃树枝撑起薄薄的绿荫:

如今墓边的桑葚和青梅半熟,这几颗

诗的浆果迟早也要被命运的流弹击中。

迁徙变成一个徒劳的韵步。回忆要怎样

丰盈起来,与众神的盟契便能自然解开?

这个汉语的苗裔、孤儿,被时间遗弃,

只在连绵的病痛里得到忧郁的抚慰。

忘掉这些包袱里熟透的债、性情的轮廓!

语言的果核早结到了枝头,该去采摘的人,

现在都甘愿患上了自闭症:他们妄图

用撒娇的方式,去结束这个拖沓的季节。

[二]无端

我不会任何一样乐器,即使你曾

反复描摹过她们身体的曼妙之处。

寂静是最好的伴奏,墓园中写生的

姑娘们很乐于接受这没来由的眷顾。

苦涩的夕照是大自然赐予的墓志,

鸟群疾掠而过,带走页岩的浅褐色。

地表发炎,皮肤隆起少女试啼的乳房,

山坡却还没有撑开她们性感的花蕾。

又一个青春的漩涡,扎进来还是趟过去:

想像力的学校里,性欲是最好的老师?

它教会我们点燃肉体的余烬,恢复

与世界作亲密接触的知觉:微光还是

烈焰?美酒甘甜,带来久违的晨勃——

虽然你刚拒绝了一桩来自行政的玉成。

歌舞长夜不息,冷意在迷梦里招手,

打翻的烛台像根刺,戳穿黎明的帷幕。

银针蜷曲,织出的锦绣被说成是爱的

遮羞布:政治的驴唇终于安在了男性

不应期困乏的龟头上;你的精液制造出

信仰的死婴,愧对帝国惆怅的落日。

多少中途的分离闪烁在牙齿和舌头上,

它们温故而知新,记得友情及缠绵的

每一个细节,悼念的参照系却愈发干枯,

焦渴的热情已蒸干了新长出来的水分。

[三]芽蜕

只售单程票的暮春深处,冒昧的造访者

要停稳一辆代步的车可不是件易事。

诗不向感情收取燃油费,我们却躲不开

美学的事后审查:它有权怀疑不规矩的

现代诗人在语言中是否实施了醉驾,

并要求翻看我们在修辞上的诚信记录。

墓园不会代为辩护,它埋葬着几个符号:

情种,伤心客,糖尿病人,帝国失意官员;

不称职的道教徒却有个沉湎佛学的中年。

春天一再衰落后,这些都要被抛进高温,

烘烤出由香草、烟波和宿醉和成的面点,

混搭牢骚与传奇,摆上落寞的餐桌;

香气和色泽早已消褪,一如曾有的步履,

那张锦瑟也衰老不堪,声音侵蚀着喉结。

我曾妄图获得美的授权,指挥你的节奏

去攻克虚无,文字的通胀却击溃了我们;

才华这味毒药,使人陷入自身的喘息,

为向隐喻借贷的意义付出成倍的利息。

而如今我爱上了叶片缝隙泄露的光线,

它们即将见证一个季节语言额度的结算。

青果、残荷,接着是秋风和素雪的轮回:

诗神的遗腹子,被命运所拣选的那个人,

你的手杖会再度发芽,挺起诱人的枝杈,

收复汉语的伟大权柄,那阴凉的拱门。[2]

[1]策兰即德国诗人保罗·策兰(PaulCelan)。引诗据自费尔斯坦纳《保罗·策兰传》,译者李尼。

[2]年5月29日、7月3日作。暮春谒荥阳檀山之原李商隐衣冠冢,取其集中诗题“春深脱衣”而作,兼示同行的诗人刀刀和刘旭阳。

刘过:雨的接纳

雨在唇间洒落,很久以前

雨就扑向烤焦了阴影的石头。

——安德拉德《阴影的重量》[1]

四月是树枝缝隙投到地上的光斑在

闪烁,借着风。午后造访有琼花的

体香相伴,酣眠在这里的诗人要

沉醉得醒过来吗?我们记得他诗中

美人的指甲和脚踝的甘甜,记得他

说“春事能几许?”——仿佛朝着

人群耸了耸肩。十月,我们又一次

迟到,隔着漫长的热季,雨披和伞,

外来者陌生的叩问,诗持续的邀请。

要用到古老的方言、修缮后的新址,

这一趟,嗓音迅速挂到沙哑的档位。

酒则负责磨损健康和抱负,让世界

在阒寂中减速,而大雨洗净了园林

入口的门框,这票据的监视、诗的

边角料。“一枕眠秋雨”,不用担心

被打湿,床铺和被褥都能得到烘烤:

失意者内心捂着欲望的火苗,连酒杯

都浇不灭。友情呢?它兴许会递过来

半截助燃的枯木,一个远行的由头,

然后是简易行囊和分开水面的船只。

雨继续滴落,隔着时空开新的酒局,

这是自然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诗致敬?

行程单收纳在枕套内,复制了你的:

寻一方好山水,躲开那命运的追杀。[2]

[1]安德拉德即葡萄牙诗人尤格尼欧·德·安德拉德(EugeniodeAndrade)。引诗为姚风所译。

[2]年4月作,深秋改定。年内数访诗人丁成于昆山,得以两谒玉峰山麓南宋诗人刘过之墓,作此以赠;兼示同游的习儿、汗青和三澍。

阮籍:酒的毒性

出于一贯的嗜好,我们不能容忍戒酒,

公开宣布与安全可靠的趣味为敌。

——帕斯捷尔纳克《盛宴》[1]

我曾想像到这酿造的水里畅游,星光

打碎在沿岸,能露出呼吸夜色的头颅

可真好。从咏怀诗的章节中抽出两首

辛辣的款式,气息在周围弥散开来,

但不必去谈论:响彻夏夜的那声呼哨,

小酒馆温柔的对待——

手势颤抖,沾满液体的罂粟,隔壁的

美人则是另外一朵盛开的痴迷。关于

这些事物的毒,我们是知道的,我们

要借此祛除情感的伤寒和青春的热病,

“畅饮正在悲恸的诗节潮湿的痛苦”。

秩序,这被渴望、又要打碎的,用来

安放易朽的肉体,镇压胃和血的暴动?

飞起来,飞到没有拘束的时空里去做

一场白日梦——炼金术是彼岸的薄冰,

酒则裹挟着呓语,冲垮了信仰的堤坝。

那一年,有人刚跟世界作最后的道别,

成都,这个三世纪的王国首府黯然地

卸下了最后的心理防线。我们也在此

被缴械,到诗的功过簿上签下了名字。

如今我也能喝一点了,旁观的味觉

终于意识到它应有的使命。是否该

感谢这份独特的赠予呢?在平庸年代,

风暴集结于酒杯中作最热烈的泅渡。[2]

[1]帕斯捷尔纳克即俄罗斯诗人鲍里斯·列昂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БорисЛеонидовичПастернак)。引诗为顾蕴璞所译。

[2]年7月,成都返沪后作。给嗜饮的徐钺和安德。尝与二人于京、沪及成都聚饮,诗酒论交,今散落三地,难以尽欢,作诗遥寄。

孟浩然:山与白夜

毕达哥拉斯勤奋的弟子们知道:

星辰与人都一遍遍往复循环。

——博尔赫斯《循环的夜》[1]

茶叶刚伸直身体,杯口冒出的热气

已朝桌子散布了消息。关于来路

和归宿,时间深河冲起历史的钓竿,

甩给我们一个咬住鱼钩的好机会。

午后,烦闷干渴的光线笼罩着人类,

而那一年,峰顶的树影盖过了缓坡,

盖过所有的昼与黑夜。这次相遇又

导入同一个话题,了望了诗的远景,

如当年隔着春雾仰眺城外的山那样。

不过是离天空近了些,这唐朝人就

陡然生出那许多的感慨:看时序的

轮替和事物的生灭,总要隔些年月

才显得更清晰。这样的循环里,我们

要共同以“青年才俊”的面貌,作

语言的争胜——与萧悫,王融,何逊,

甚至我们的后辈。在某处,古老的

法则和修辞以另一种形式意外归来。

隐藏自己是一场更深的误会。诗的

棋盘上没有任何一颗闲子,青绿山水

又怎能在纸面露出洞悉奥秘的微笑?

我们嚼甘蔗细的那头(前提是剥开

汉语的紫色深衣),并不甜美的汁水

溅满整个房间——它带来一抹浅亮

瞬间使我们拥有了一个白昼般的夜。[2]

[1]博尔赫斯即阿根廷诗人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LuisBorges)。引诗为陈东飙、陈子弘译。

[2]年夏自川返沪后作,暮秋改定。致诗人哑石。睹孟浩然登岘山诗“人事有代谢”句,忆年青城山之游,兼怀同行的岭南、川中诗友。

庾信:春人恒聚

当我倦于赞颂晨曦和日落

请不要把我列入不朽者的行列

——庞德《希腊隽语》[1]

兰成……这华美的表字带给后人的,

除了传奇故事,还有历史的共振?

奇妙的标识,笼罩的命运,伸——

出去的手,湍急的喘息和乱局。

公元年,铁制面具的寒意让诗

蒙上了一层薄霜,心智的溃败比之

一千四百年后同名号者的出奔又如何?

回到温暖的南方去!那里有十五岁

最初的绮宴,铺陈完美,刚露出一角

绸缎细密的织纹。而岁月晏安,适宜

采摘林中野蕈,挑破枝头嫩红的新鲜,

游春的人来回拾取聚会后留存的喧闹。

诗人只用了几个精巧的对仗,王朝的

偏安便陡然获得了无数赞美的丰赡。

然而我们目睹过你的逃亡,它带着

柔弱而细腻的宫体嗓音在呼救。灯影

细微的摆动,足够清扫挫败感仅有的

残渣——天分是迟来的礼物,无补于

修复时局,但可以给六朝以一个理由,

来赎回文学的橘树,在北方的铜镜中

留下摇曳的虚像,孕诞出绵长的甜味。

是的,你深谙日升月恒的规则,屈服于

这永恒之力,直到苍老降临,诗的近视

居然得到了意外的治愈。我们该重提

晚辈们奉上的恭维吗?不朽者厌倦了

时间的反复无常,歌舞能唤回十五岁或

二十五岁颤抖的青春吗?而游园与赏秋

作为传统剧目将被无限期共享和保留。[2]

[1]庞德即美国诗人、文学家艾兹拉·庞德(EzraPound)。引诗为西川所译。

[2]年8月草拟,深秋再改。呈诗人柏桦,整个夏天我们曾多次言及诗人庾信,谈到汉语的典丽与悲怆,在互联网上,在他成都的家中。

沈复:浮槎遗事

谁看见水的花朵那要命的宏大之数

在水的地板上移动?

——史蒂文斯《充满云的海面》[1]

临海的山是大陆伸出的手指,它一旦

用造化的臂力抓回浅滩,我们就要

彼此成为孤独的岛屿。何况诗的失忆

至多算是惭愧的疗救,从这里的出走

只接近过梦幻余生那焦躁的边缘——

最艰难的一步是从疲惫中醒来,哀愁

成为命数的燃料,而你所记录的浮生

并不见得比航海日志更接近天地本然。

一艘海船如今稳稳地泊在全面失守的

中年,远方的景色比起室内、园中或

旅途的风尘,被赋予了更高的乐趣。

散文决定了航向。随着十九世纪远去,

它们差点湮没于集市的冷摊,而作者

出海前正遭遇着来自日常生活的风暴;

另一些丢失的手札上据说还存有墨色

正在枯萎,证明你曾涉足偏远的海国,

并研习过养生术以便适应未来的生活。

有人将这样的历险视为闲情,似乎

远比从山腰朝南方海域眺望要安全。

新的危机是来自同代人的艳羡,他们

失陷于激动人心的客套与虚伪的表情。

果肉吞着核,水饺藏着馅,宴会的细节

能再次包裹我们的脆弱,使海边轻声

交谈的人只醉心于你隐约透露的逸闻。[2]

[1]史蒂文斯即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Stevens)。引诗为陈东飙所译。

[2]年11月,秋凉中作。重阅沈复《浮生六记》,以出海、养生二记佚文公案,衍成此篇。并及两年前与梦亦非至深圳西涌观海事,兼致同游。

罗隐:秾华辜负

寻找你灵魂的影子,从她学会

按新的尺度安顿我的激情。

——塞尔努达《致未来的诗人》[1]

故园无非是个熟悉的地址,你默认,

朝它投递的书信都必然会有回音。

热眼在冷遇中朝世界睁开,你沮丧,

尤其是在末世。又一个纷乱早春。

江风吹拂花萼。它们醉心于病弱,

无法胜任节候信使之角色的差使。

流水在远处平铺于沙哑的河床,

酝酿起伏波涛,如你的讽刺术。

我们几个在富春江边眺望了一会,

那样就能和你发生点联系?以

后死者的谦卑,后来人的傲慢?

你领受最古老的教诲:道因无情

而取胜,它柔软如岸边低垂的柳条,

胜过多少花朵,挥霍带露的鲜艳

而不自知。花萼和花萼的阴影,

谙于制造气味的深渊,新的反叛。

帝国版图遍布野心家,都是功名

门径,但你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太平匡济的一揽子计划,远不如

民间为你编排的全套传奇脚本那般

来得有趣。从此安心做一个配角吧,

“具是不如人”,他们却相信失败者

随口说出的谶言:在乏味的今日,

唯有诗,提前将激情抛到了远处。[2]

[1]塞尔努达即西班牙诗人路易斯·塞尔努达(LuisCernuda)。引诗为范晔所译。

[2]年春初稿,时作富春江上游;岁末定稿于日本东京练马区。罗隐为唐末诗人及道家学者,籍贯传为富春江流域之富阳(一说桐庐),历经乱离,一生颇富传奇色彩。兼致同游诸诗友。

李贺:暗夜歌唇

在里枫树叶子像磷一样闪烁,

雨水打湿了暗处歌手的嘴唇。

——扎加耶夫斯基《没有童年》[1]

烟焰消歇,并不全因雨水的笼罩。

你目睹沿路灯盏渐次熄灭,又泛起

磷火的冷光,在诗之郊野,词的

密林。——它们飘飏如琐碎的秋尘。

这是驴背生涯最好的景致,旅人

在长夜里获得的更为私密的温存。

何况此处的全部还能为想象所滋养,

属于另一个世界,允许梦的遴选。

周身岚雾扫在陈旧的行囊上,打湿

写满新作的纸张。你想起以前

饮过的烈酒,佐酒的歌姬,嗓子

和嘴唇,嗓子与嘴唇之间的脖颈——

那一抹亮白,辉映着积年的寡欢。

现在,这些都如雨一般倾泻于此。

暗处众树列布,藏着哼唱谣曲的

山鬼、木魅或美艳死魂灵,不同于

那未曾听闻、来自异域的海妖:你

心志坚实,无惧于她们声音的迷惑,

而选择将世俗给予的敌意视为畏途。

但这路终究要走下去,穷尽一世

微弱的可能性,并在对各种音乐的

聆听中分辨出快乐的丝弦,聊度

这突如其来的今生。直到对人间的

眷恋,汇聚起所有的虚构之物。[2]

[1]扎加耶夫斯基即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AdamZagajewski)。引诗为李以亮所译。

[2]年秋,读李以亮译扎加耶夫斯基“在夜里枫树叶子……”两行,思及李贺“玉堂歌声寝,芳林烟树隔”诗而作。更有李商隐句“歌唇一世衔雨看”,感于二李诗学渊源及李贺平生之所致力,因借以拟题。

钱谦益:虞山旧悔

码放好这些词语

在你的心灵变得像岩石之前。

——斯奈德《砌石》[1]

枉称国手,救不活这乱世枯棋。

现在你老了,在外祖旧日的庄园,

就着那棵开出花朵的红豆树

忏悔平生的恨事:党祸,罢归,

丁丑之狱,甲申之变,乙酉失节,

楸枰三局里人心的澌灭……

帝国南端的海岛却让你老怀

安慰:一座是园中红豆树的来处;

另一座,是大明最后的归宿。

更不必说身旁风姿仍在的美人,

多少年了,衰老的心脏依旧

怦然于那年冬天半野堂的初逢。

接着是我闻室之春,芙蓉舫中

催妆的满船瓦砾,绛云楼之火,

以及白茆镇芙蓉村间苏醒的春神。

最后,你来到拂水岩下,将

毕生的诗,书写到苔藓和石缝,

我则在墓旁瞥见一枝孤零之萼。

遗民?这冠冕属于你的不少友人,

而不是你。一湖的冷水至今还在,

王朝已更替了几轮——这件事

堪称最好的幽默,你诗的技艺中

绝佳的点缀。二十年过去,历史

为灵魂安排了暖春,让你安心

与世界道别。三百多年也这么

过来了,山水已懂得与时俱进,

没有什么主人,只在乎资本的

诚意。我失落于虞山的夕照,

失落于不可再得的历史瞬间的

每一个决定。我,邀请你见证。[2]

[1]斯奈德即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GarySnyder)。引诗为西川所译。

[2]年春,游虞山,于西南麓拂水岩下见钱谦益、柳如是比邻二墓。钱墓右前方有近年所建石亭一座,上题钱诗“遗民老似孤花在,陈迹闲随旧燕寻”一联。年夏,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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