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超:乌鲁木齐的雪(诗集)

夏超,年生于江苏徐州,年入津求学。写诗、偶作小说,译有赫伯特、霍尔等诗人的作品。年赴新疆布尔津支教一年,印有《声音的核》、《一边疆》。现于天津大学读制药硕士。

诗人

他已不再年轻

走出一段失败的婚姻

因猜疑、吵嘴而臃肿的生活

突然变得干瘪

他在被挤压的疼痛中沉默

每天在水泥的包围中忙碌

他仅仅为了获得

一个更适应生存的身份

教师司机会计推销员

这些名字有什么区别呢

只有回到书桌前

他才轻轻脱下这层外衣

露出诗人的身体

背后的翅膀倾颓,颤抖

羽毛已失去光泽

在被割裂的睡眠中

一根根地落进噩梦的泥潭

他戴上眼镜,埋头翻书

仿佛在寻找一件贵重的遗物

他怀念曾散落人间的兄弟

他们在黑夜中练习饮酒

他们在火焰上锻造诗句

他怀念曾无家可归的姐妹

她们在季节里温故哀伤

她们在溪水中采摘词语

究竟多久没有写诗了

现在他整理下思绪

铺开一张白纸

右手握笔,左手平展向上

像在无辜地乞讨

他等待词语的雨水

而在诗句从黑夜的未知处落下前

他渐渐睡着了,像个婴儿

春天的信

这是我写给你的

又一封信,不长,不像从前

我想象的那么长

我想象的,三千公里那么长

(我只居住在尽头的小县城)

我想象的,几百个日子那么长

(我只能生活在一个昼夜里)

窗外是柔软的风

你看,我生来所经历的

最漫长的冬季也已经过去

额尔齐斯河的冰在融化

戈壁褪下辽阔的雪色

此时我似乎能看清一切

虽然我还不愿相信

所以,我厌倦自己

想过一种陌生的生活

我的手能触摸另一只手

我的脚走在道路上

我的灵魂不再无依无靠

不会把月亮看成倒影

不再把碎玻璃说是星星

你知道,过去有许多错误

而错误都是我的

你反复赞美的桃花依然是桃花

只是我把花瓣夹进了书页

当我翻动残香

我才能想起下一个春天

复活记

他诞生时已经死去

等待他的,只是再次死去

在领悟这事实后

他决定为自己寻找一份生命

从枝头稀薄的鸟鸣中

他寻获一只左耳,在黑夜里

他能听到星辰在寂静燃烧

在城外浑浊的河水里

他捞到一颗右眼,望向远方

他能看见风卷起无数漩涡

这同时令他痛苦

他能听见人群刺耳的喧嚣

他能看见自己腐烂的肉身

有时,他四处奔波

有时,他安坐桌前

从南到北,从过去到未来

他收集生命的各个部位

迟钝的舌头;时灵时不灵的鼻子

沙哑的喉咙;少了三根指头的双手

驼背的身子;两只瘦弱的腿,一只跛足

最后,他还缺少一个灵魂

这么久,他拖着这副残缺的身体

依然没有找到属于他的灵魂

他想,它一定孱弱而胆怯

躲在某个角落里,不愿显现

他想念这个弱小的灵魂

他将继续艰难寻找

或许它最终会下定决心

让他活上一段时间

随后,像个活人那样死去

海上书

1

岸上灯火,像一句送别诗

水中的一句微含泪意

海在倒退

光的背后,一道山影为我珍藏

你身体上的波浪

2

船座几乎全部空着

海风吹来咸和记忆

盐在皮肤上结晶,又一颗颗脱落

3

航灯一闪——

露出一片急速翻动的鳞

紧贴海面而疾行的事物

我知晓,却无从说出

4

马达如一把钝犁

耕着辽阔而寂静的海面

在沉默的深处

无数片鳍在暗中缓慢摆动

突然,一条鲸

停在我的孤独的中心

5

被灯火蛀蚀的黑暗

闪耀微光的海

你的缺失何其深远

我只能尝试入睡,用梦境丈量

6

星星黯淡

比喻你我的距离

飞机的指示灯闪烁

轻易取消了万水千山

在各自的棋盘上被移动

隔着一片黑色海域

我们似乎能随时相见而永未再见

致祖父

又一次,故乡仿佛用寒冷拒绝我。

站在桥边,我勉强让自己熟悉,

将冬日田野的荒凉再温习一遍,

试图融进远处的薄雾和记忆里。

布匹灰旧,被树枝绷起在天空;

鸟巢如残破的补丁,泄露了夜色。

顺河堤荒草上的风向,我看望你:

土坟矮了,想必今年雨水丰沛。

搬来此处十年,你无法变得更老,

只能继续生活在过去,不断重复

早已娴熟的动作:播种,劈柴,割草,

麦地边走动,咳嗽,沉默渗入暮色……

而我不断长大,如一件粗糙的麻袋,

被塞进铁屑、玻璃渣和废弃塑料。

火正熄灭,我听见夜里滚动的橡胶;

光在坠落,我看到梦中脱落的羽毛。

如今,我已接近可做你儿子的年纪。

这令人惶恐:我看见父亲正变成你。

他衰老,趋于寡言,在庄稼的阴影里

将被世代的命运引向这片埋人的麦地。

多年以后,我终究无法再成为你们,

将故乡的矿脉向下延伸。你看——

在树林上空,那寒冷而永恒的宁静

像一块无言的巨冰,将渐熄的我拒绝。

乌鲁木齐的雪

乌鲁木齐在下雪

乌鲁木齐,冬日漫长

我在另一座城市,秋天枯尽

远处的海,如一面巨大的斧板

闪着古老的寒光

乌鲁木齐,我遥远的亲人

从尘世的枝杈上脱落

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乌鲁木齐的雪,洁白而缓慢

我在另一个夜晚,转身

盈满的月亮是死亡金黄的瞳孔

盯着我身体里的坟墓,一个挨一个

一个挨一个的亲人,彼此不说话

我突起的喉结上下颤抖

碾磨我曾艰难习得的语言

乌鲁木齐的夜晚,乌鲁木齐的雪

死者在雪下,悲痛的词语在雪上

你听,什么在走动,越来越近

那是踩雪的声音

你听:雪在体内坍陷的声音

凯莉和梦

凯莉喜爱将梦记在卡片上

放进左手边的抽屉

清闲时,她偶尔读一读

“我被阳光注满

像一只轻盈闪烁的水母”

“落叶纷飞,我看见自己的背影”

其实,她不喜欢飘渺的梦

她偏爱故事性

“物价又涨了

隔壁的创业青年割下一只耳朵

吃了三顿”

有时,她会烧掉一些

“那架飞机从深海中飞了回来

机长最后出舱时

拿着一本精装版《海底两万里》”

要搬家了,凯莉整理物品

将这些梦的碎片折叠

装进瓶中,像装进一个透明的夜

当她即将离开,在楼下遥望

曾经的房间像陈旧的抽屉

或许某天,有人来到这里

发现凯莉已经不在

他会不会感到丢失了一个平淡无奇的梦

稻草

——致弗罗斯特

冬日,天很早就黑了。

我们走到田野里,

被沉重的黑暗笼罩。

干燥的稻草散在地上,

我们将其聚拢成堆,

擦亮火柴,点燃它们。

火焰跳动,仿佛努力地

从稻草里挣脱出来,

将黑暗从我们身边推开。

云烟翻滚,飘向夜空。

聚在火堆旁,有人站着,

有人蹲着,都摊开双手,

似乎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们讲过去的事,

笑声和稻草燃烧的炸响

在空旷的田野中混杂。

我们又说起未来,显露

对未知的期待和忧患。

一会火焰变小,有人

从黑暗里又抱来稻草。

我们在逐渐生长的火边,

突然沉默,看到彼此的脸

在跃动的火光中扭曲。

四周静寂无声,河流

绕过村庄、树林和山脚。

我们似乎能听到各自

体内的水慢慢结冰。

又一堆稻草变成灰烬。

我们不能一次将稻草烧尽,

寒冷的冬夜多么漫长。

我们看着最后的光焰熄灭,

裹紧衣物,回到黑暗中。

明天阳光下,稻草的灰烬

看着像一堆堆无用之物。

雨夜

夜里下雨了。

伞在灯下开花,

叶子落进泥土里。

我潮湿,

是一条河缀满粼光,

流过一个个无名的日子,

不知所终。

雨声里,

湖水长出莲瓣和喉结,

树巢索回鸟鹊。

我如乌云,

身体里挤满悲痛的水滴。

今晚,我退还

人们曾告诉我的一切。

黑暗中,

你不是一扇窄门,

你是亮窗。

车过和什托洛盖

“还应说着远行人”

深夜,水银已潜到冰下深处,

火车从遥远的未知中驶来,

带着原始气息穿过荒野。

铁轮翻滚,仿佛在锻造黑暗。

昏黄的灯光照亮积雪的站台,

火车像停在时间的缺口。

这里,暗淡的衣物裹紧乘客,

僵硬的表情瞬间融化,

冰冻中惊蛰,哆嗦,跺脚,哈气,

提起行李,挤向钢铁的体腔,

在另一些事物中取暖:鼾声和浊气

怪异的睡姿,幼儿的哭……

一切行动像出自生活的鞭策,

欲望的马达又在每个人身上运转。

偶尔有翅膀在身旁扇动,

他们听不到,疲倦地滑入睡眠。

铁轨边的雪晶莹闪烁,加速地

飞离车窗,消失在黑暗里。

更多寂静的雪在大地上不为人知,

在漫长的夜晚,等待被一束光照亮。

/12/22冬至

注:和什托洛盖,蒙语,意为“双山包”,新疆北部县镇。

马鹿

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邪?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或言鹿者,高因中诸鹿者说法。后群臣皆畏高。

——摘自《史记·秦始皇本纪》

身小,尾短,四肢细长

头上探出珊瑚的嫩角

皮毛的衰草倾吐朵朵白雪

这是我曾被捕时的模样

被带进一座宫殿的大厅

我被一群身着长袍的人包围

一些人指着我,说:鹿

另一些人指着我,说:马

其他人脸色疑惧,交头接耳

仿佛等待一场命运的抉择

我又被莫名地放生

当回到森林边的一处石岗

我回首那座雄伟的石木之城

饮水,食苹,卧眠,奔跃

这是山林里永恒的日子

我变得骨骼坚实,四蹄如铁

颈上的鬃毛在风中泛波

角繁茂如树枝,鸟雀栖居

有次,我又路过那块岩石

我向记忆里的远处眺望——

灰色的方形建筑拥挤、耸立

在烟雾中,镶嵌着玻璃的反光

那些飞檐、城墙哪里去了

那些叫我为“鹿”的人哪里去了

那些唤我为“马”的人哪里去了

返归山林时,我途径一座村庄

溪边是采莲的孩童,他凝视我

他张开的嘴巴停在惊讶中

想说出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

有时,走在松枝交杂的阴翳里

光影在我身上起伏变幻

我不知道,我将如何被命名

我真实的存在如此遥远

像头上从叶缝间漏出的白云

在永不停息的风中不断变形

祖父的剪刀

我总会想起祖父

他死时,胡须灰白杂乱

在石榴树下或河岸,我总会想起

他爱对着镜子,用剪刀剪胡须

剪刀不如剃须刀使用方便

那把剪刀裁过粗布、剪下田里的韭菜

葬礼上,哭声起伏

我看着祖父,不经意地想:

那么多人爱过你,可能不比一把剪刀深情

一天,我面对镜子沉默地流下泪水:

“你抚摸过十余年的脸庞

终于在今天长出自己的胡须”

干果店

——赠杨诚

月亮在城市的烟云间,

暧昧不清,像故事的结局;

而居民楼藏在树影里,

将叙述的可能推向黑夜。

路边的干果店在打烊,

栗子,瓜子,花生,坚果

被逐一封存在玻璃柜中。

天平是数字化,在重量下

失去摇摆的机会。

折叠门拉到地面后被锁上。

店铺老板准备离开,熄灯前,

疑惑地望我一眼,仿佛他

在收摊时遗漏了我。

我是一枚空心的橡果,

曾对世界掏出过多的内心,

此时,只剩下坚硬的外壳,

浮在酒精中,不知漂往何处。

一棵去空中生活的树

清理根部的泥屑,他试图

离开土壤,尝试去空中生活

细嫩的根毛被逐渐磨灭

他走在用云朵建造的楼群中

脚下,天空闪着深渊般的蓝

他抵不住孤独,跟随人群排队

将体内的煤块交给焚尸厂

换取神秘数字,算风向、算人心

想象在经济的曲线上过山车

扯嗓子,喊出花团锦簇的新世界

未来是别人许诺的,今日漫长

独自承受。他白日抽烟,深夜饮酒

在时间的裂缝中无聊刮骨

掐死血管里的蚂蚁,平息痛痒

干渴难忍时,他散步到城外

想找一片水域,梳理黄斑遍布的枝叶

眼前是燃尽的碳渣和金属的锈斑

他抓起身旁一团云,用力拧

流出的污血仿佛来自一场末世战役

他想念潮湿的南方,他等待

一场雨终于落下,滴打枯叶

他却感到皮肤燃起疼痛的火苗

水滴击在树干上发出的一声声闷响

让他想起被做成木鱼的同伴

如今他的空心已容不下虚空

雨中,他寂静看着自己缓慢燃烧

看话剧

舞台上摆满名词,颜色各异:

黄纹路的桌子、闪着蓝光的酒瓶,

在表情的相遇中,坚持着沉默,

希望能在情节的曲折里固守外形。

光线暗下来,是乌云弥漫开来,

剧中人努力挤出体内的水滴,

为了一粒早已入土的苹果种子,

它迟迟没有发芽,睡眠着等待。

音乐奔涌而出,记忆是一场变形记。

往事分泌出镜子碎片、新意义,

让现实跳出海面,如一只鱼

面临着登陆还是落回水中的选择。

幕间,剩下黑暗寂静地笼罩剧场,

部分的台词细针般刺痛局外人,

茫然中某处藏匿着窗户一扇,

突然打开的,将是另一幕生活。

在某刻,如梦初醒之感袭来,

坐席上,看着一场梦境继续发生,

又重回睡眠。而在话剧结束后,

游魂们鱼贯而出,在星光下找回自身。

写给G的信

手机里是你十日后的婚事,

你替我娶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子,

挣钱、生育,从车床到三间瓦房,

你将与人无争过最简练的生活。

我还是习惯躲在词语的阴影下,

不敢面对体内的一块块顽石,

它们在睡眠里四处滚动,

将我的骨骼敲得咯咯作响。

你我怎么称呼穿过我们生命的死者:

他将拥挤的大地唱成海阔天空,

让回家的路变成悬崖上的一根钢丝,

你低头无言走三年,雪色沉重,我再走三年。

人世荒凉,请把母亲的死再遗忘一次,

请将抽屉里的肺再取出来呼吸。

我们坐在黑暗中,让水没过头顶,

游进内心的是鱼,倒挂在骨头上的是蝙蝠。

究竟是何物让尘土、懦弱在几年中沉降。

你的后背已长出厚厚的秋枯草。

在时间的碎片中,你转身的一瞬,

我看见无数个背影,再也无法回头。

盛大的秋日正被寒意逼走,再过几日,

一场秋雨会唤起我对疼痛的记忆:

你放下旧书,翻动词典查面熟的字,

灯光下,桌上的两颗无花果多像你和我。

化工厂

这里,夏天比别处炎热

司机躲在卡车细小的阴影下

无奈地流汗。我每天遇见的野猫

今天没有出现在车间门前

这里的草木为毒气而存在

叶子如无数眼睛,眨着奇怪的光

反应塔高耸的轰鸣曾让我头痛

如今,我不能在安静中入眠

检查阀门、进料温度和出口浓度

是一天的工作。等待中,我猜想几天前

在哪根管道上写下的是哪个词语

烟囱倾吐的废气会在何处化为酸雨

隔几天,飞机拖着彗尾般的轰响划过

司机忙碌,拉来一批批冻死的人

我看见,一个女孩脸上的冰渣在融化

嘴唇发紫如一朵蔫掉的蝴蝶兰

“为什么当初来这里当一名工人”

我在管道上写下“死”的地方,不知何故

多出一个词:猫的消失是不是一场出逃

沉默曲

走在河边,再一次被刺痛

这是他从世上醒来的第二日

昨天,他耐心地拍落满身碎片

像轻轻拍打书上的尘埃

推开窗,眼前的事物如被剥开的石榴

新鲜,闪着熟悉的亮光

风吹过,鸟群在迁徙

草原将季节最后的脉搏开成野花

天边低垂,森林沉静如能随时汹涌的海水

他想说出什么,却无从表达

面对的一切如词语脱下的外衣

它们纷纷在深夜搭上火车,不知驶向何处

他回头,雾气便笼罩过去

忍着疼痛,他想起尚未到来的明日

慢慢地将双手伸进河流

他开口了,他将曾被称为水的时间呼唤为火

责编:李浩

中国诗歌学会(英文名称:ThePoetryInstituteofChina)是全国性的诗歌学术团体,是诗人、诗歌理论家、诗歌编辑家、诗歌翻译家和诗学教育工作者自愿结合的群众团体,是非营利性的社会组织。

中国诗歌学会官方刊物《诗志》杂志已正式出版,全国公开发行。当当网、卓越网、淘宝网等,全国各大新华书店均有售。现在加入中国诗歌学会,还可以免费得到八期《诗志》,以及参加更多中国诗歌学会主办的各类活动等。索取会员申请表,请上







































哪里医院治疗白癜风较好
北京中科白癜风医院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ydihd.com/zcmbhl/789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