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居中的钢琴之三栀子花与六月雨
江南的六月,遍地是栀子花淡淡的香味,如云雾一般弥漫着。细而洁白的花瓣,微微卷曲着,不张扬不华丽。一湾一湾的水畔,长长短短的桥下,寂静的天井里,布满青苔的断墙边,那是栀子花的安身之地。栀子花比不得富贵牡丹,可以开在富丽堂皇的庭院里,可以细细地绣在贵族女子的裙摆上,可以精致地描在华美的屏风上。栀子花一季的美丽,绽放在姑娘的梳妆台边,凋零的花瓣夹在员外家小姐的诗集里。
黄梅雨零零落落地飘着,苏暖玉站在他家的屋檐下,手里握着合拢的油布伞,油布伞湿漉漉地,细细地滴着水。
她已经好久没来了,他弹琴时常常望着对岸那蓝印花布窗帘,这层窗帘是她的,但遮住的是他的眼。
他没有停顿,继续弹琴。她的手伸过来盖住他的手指,微湿而微凉,琴键上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
怎么了?他抬头,温和的问。
她放开手,双手撑在钢琴上,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问道,你除了弹琴还想做什么?
那么,你觉得我还应该做什么?他微微笑了。
你想过……想过……苏暖玉有点吞吞吐吐。
想过什么?他继续微笑。
想过我和你,我马上就高中毕业了!苏暖玉坚定的说了出来。虽然,认识多年,虽然,这份情愫即使明明灭灭却也如窗外的流水般平和,谁都没有直接说过,但此刻说出,苏暖玉忽然觉得如释重负。是,他并非是一个完美的男人,只是多年,她的世界一直有他,他的琴声,穿过河水,飘在她的窗边,一直是她生活的一部分,而他,如这个小镇一般温婉,也许,那是一种可以预见的未来—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他的十指毫无预兆地沉下去,压在琴键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如晴天的雷声。
他又微微一笑,暖暖,我给你弹一曲你最喜欢的《月光奏鸣曲》吧。
琴声缓缓流出,仿佛夹杂着泥沙的浊浪,他的手指被黏住了,一个音错了,又错了,一下子,他孤独地坠落在滔天浊浪中。
是的,时光无法凝滞……即使,躲在这个宁静的小镇里,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躲在琴声里,其实,一切都是飘摇,他连自己都无法安放,更无法安放一段平实的人生。
你知道我最崇拜的音乐家是谁吗?他突然问。
什么?苏暖玉愣了一下。
我最崇拜的音乐家不是贝多芬,也不是肖邦。他突然兴致勃勃的说道,那是帕格尼尼。你不知道帕格尼尼吧,他是伟大的小提琴家……3岁学琴,12岁就举办首次音乐会,并一举成功,轰动世界。之后他的琴声遍及法、意、奥、德、英、捷等国。他的演奏使帕尔马首席提琴家罗拉惊异得从病榻上跳下来,木然而立,无颜收他为徒。他的琴声使卢卡观众欣喜若狂,宣布他为共和国首席小提琴家。在意大利巡回演出产生神奇效果,人们到处传说他的琴弦是用情妇肠子制作的,魔鬼又暗授妖术,所以他的琴声才魔力无穷。维也纳一位盲人听他的琴声,以为是乐队演奏,当得知台上只他一人时,大叫他是个魔鬼,随之匆忙逃走。巴黎人为他的琴声陶醉,早忘记正在流行的严重霍乱,演奏会依然场场爆满……但他是个苦难的人,4岁时得了麻疹和强直性昏厥症,7岁患上严重肺炎,不得不大量放血治疗。46岁牙床突然长满脓疮,只好拔掉几乎所有牙齿。牙病刚愈,又染上可怕的眼疾,50岁后,关节炎、肠道炎、喉结核等多种疾病吞噬着他的肌体。后来声带也坏了,靠儿子按口型翻译。他仅活到57岁,就口吐鲜血而亡。死后尸体也不安宁,先后搬迁了8次……他的一生,有很多的情人,包括拿破仑的遗孀,可是谁也没有最终留在他身边,除了儿子,他没有别的亲人和家。其实,苦难才是他的情人,他紧紧地拥抱了终身……
看着他的眼,他的眼神里,有点陌生,有点遥远,苏暖玉发觉,那种遥远,根本是她永远也去不了的地方。
苏暖玉别过头,艰涩的说,可是,你不是那个帕什么的尼,你也成不了他,你也不用终身拥抱那个什么的苦难……
你不懂的,他说,天底下有几种类型的人,一种就如你的那个绮芳姐姐,这个世界简单得只有斗争;一种就如你的父亲,认为什么都可以办到;还有一种人,生命里只有苦难,他看不到……
苏暖玉慢慢地说到,那么你是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我?你宁愿去拥抱那个苦难,也不愿意拥抱我,拥抱其他的人?
一阵风雨扫过去,房间里飘过一阵重重的湿气。
暖暖,你何必呢,他低下头,我是个孤独的人,我……
苏暖玉不甘的问道,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说的那些什么苦难到底是什么样的苦难?
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想那么多,他机械地说。
哦,你没有办法的,苏暖玉黯然,想起元宵节他说的话……我只能弹弹琴,其他什么都不行……我是没有影子的,仿佛旧日的鬼,交错时光地被安插在这里……直到有一天醒来的时候,已是沧海桑田。到那个时候,暖玉,也许我还会遇到你;那个时候,经过那么漫长的年月,也许我会有点改变、自信一点……
可是,可是,人生,无法一夜之间白头,将那些重要的岁月略去,你我迟暮,需要多少的时间和勇气?需要多少彼此的磨砺,甚至可能伤痕累累?
公社书记的儿子,那个张建国,你认识吗?她说。
他认识的,张建国!他的同学。
她很平淡地说,他家派人来我家提亲。
张建国不错啊,长得好,而且又是干部的儿子,他也很平淡地说。
可是,我不喜欢他,她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雨渐渐地大了,天色暗了一点。
暖暖,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我……
你不要,是吗?苏暖玉问,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平淡得没有什么起伏了,但却如一把钝钝的刀,锯在他心上。
他站起来,拉开了电灯,暮色夹着电灯光的昏黄,更显得屋子里茫然,恰如一个冰凉的身子,接触到一点点暖,却觉得这一点点暖,让自己更加的冰凉。
我们不要再纠缠这个问题了,好吗?他继续温和地说,暖暖,我希望你好好的……
她没有看他,站起来,跨出门槛,撑开油布伞走入雨中,天井的一角种的是一株腊梅花树,另一边是几棵栀子花,天色又暗了一点,栀子花开得很模糊,只是一团一团的白,白得耀眼,在雨夜里孤独绽放。
她一步步走过青石板的天井,满世界只余雨点敲打着油布伞、栀子花的芬芳,浓烈得无人理会,仿佛一朵孤云,落于水间,只一瞬,就被吹散了。回过头,隔着雨帘,他背光站在门口,看不到他的眼,刹那间,只有满眼的昏黄的灯光和他的黑影。
黄梅雨的季节潮湿而闷热,出霉的时候,阳光就直直地照下来,暑气如雨丝般无处不在。
他放下湘妃竹的帘子,房间里暗暗的,有点古墓般的清凉,黑色的斯特劳斯钢琴泛着柔和的光,琴键黑白分明。他的手在琴键上掠过,零零碎碎地,不成调子,一如这个季节令人懒散而消沉。
外面的高音喇叭在叫嚣着......毛主席……党中央方针政策……知识青年……边疆建设……革命熔炉……坚决拥护……
一阵喧天的锣鼓夹着高音喇叭声越来越近,他拉开临河的窗帘,河里驶过来一艘水泥船,船上装了十来个十七八岁的男女学生,一律的草绿色军装,大大小小的旅行袋、蛇皮袋堆在船尾,网兜里装着脸盆、暖水瓶,搪瓷碗……
他怔怔地看着这一船人,炽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河面上,照在这些年轻的脸上,兴奋的、狂热的、悲壮的、哭丧的……突然,他看到了那熟悉的脸,苏暖玉!
她的麻花辫剪掉了,现在的头发短得只到耳际,像个小男孩。草绿色的军装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她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身边的同伴、喇叭和锣鼓仿佛和她都不相干的。
前面的三渡桥上挤满了人,等着水泥船驶过来,忙不迭的叫喊:
芳芳,包里的茶叶蛋别忘记吃……
阿义啊,有空就要回来看看阿婆,阿婆没几天活了……
小毛,到了新疆就写信回来……
……
他们要去新疆吗?苏暖玉要去新疆吗?
对岸的蓝印花布窗帘还是静静地垂着,河面上波光粼粼,水泥船的长槁拖出一条长长的水痕,摇碎了阳光,刺了他的眼……
迟迟的一刹那,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穿过三渡桥、孔圣桥、穿过区区折折的回廊、窄窄的小弄堂、穿过为民理发店、穿过云门、穿过一大片桑田,随着人群一路追到镇外,水泥船渐渐远去,渐渐只剩下一个小黑点。
第一次,支边运动、知青,这些字眼正真进入他的耳朵。这一船年轻人将在下午到达县城,然后和其他镇的知青一起坐火车,去到一个叫做阿克苏的地方,在那个地方开垦荒地种植粮食,据说那地方接近苏联了,据说那地方冬天冷得零下几十度,据说往那地方寄个邮包要三个月才到,据说……
从此以后,天各一方。
高音喇叭再度叫起来,他没有理会,或许又是一船的年轻人,要送去黑龙江或是云南。他仰头躺在地板上,苏暖玉此刻还在火车上,她说过,她什么地方都不去,她就喜欢这个小镇……她撑着油布伞,在雨里回过头来……
高音喇叭依旧叫嚣着,尖利的女高音: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做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
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
他吃惊地站起来,革命,革谁的命?
大门被砸开了,一群革命小将冲了进来。
打到甄即墨!
打到一切牛鬼蛇神!
坚决捍卫无产阶级革命专政!
文化大革命万岁!
打到!
打到!
打到!
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被揪住了,绑上绳子,押往解放广场。解放广场上跪着一群人,脖子上挂着木牌子:牛鬼蛇神,反革命家属,文艺毒草……
他听到大喇叭里喊批斗大会正式开始。
他也第一次知道,这是文化大革命。
他的家即刻被抄了,黑色的斯特劳斯三角钢琴抬了出来,字画,书本,文房四宝也扔了出来,更让他心惊的是,他祖上的画像—解放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以为他的祖父母将这些都销毁了,或者留在南京的公馆里。
甄即墨,你这个国民党的余孽,天天弹那些靡靡之音,老实坦白,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情……
他虚弱地张嘴,经典名曲,怎是靡靡之音?他混混沌沌不知所以然。
红卫兵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喝道,跪好!老实交代!
他不会说的!有人叫,我来揭发!
谁揭发?他被扭住了,看不到说话人的脸,但是他认得这个声音,那是阿三,李妈的孙子,阿三呀!
红卫兵小将,这个曾甄即墨,他的父亲是国名党大官,他的母亲是大地主刘文彩家族的侄女,一家人后来逃到台湾去了。他虽然生活在新社会,但还是大少爷做派,上学时我替他背书包,平时他对我吆三喝四。他不但是国名党余孽,还是封建余孽,这些画像是他的祖宗,都是骑在人民头上的统治阶级,他还牢牢藏着,说明他不和旧社会划清界限,和人民为敌。你们看看他的名字,甄即墨,真寂寞,新社会还有什么好寂寞的?
大家鼓掌叫好。
钢琴砸了,书和字画烧了。
艳阳里,他觉得自己坠入无边的冰窖里,他的钢琴没了……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和许多人被关在一个仓库里。
这些人中,有他的小学校长,他不愿意教音乐课离职时,对他说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孩子别放弃自己;医院的医生,留过洋却自愿扎根小镇的医学博士;还有那个把《苏三起解》唱得荡气回肠百转千回的中年女子……
我有莲花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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