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在刘峰离开文工团下连队的前一天晚上,何小嫚去他宿舍登门造访。当时我们女兵很少去男兵的宿舍串门,因为男兵们常穿条小裤衩就公然在他们的走廊里串。据说七八月份最热的时候,最体面的着装就是小裤衩了,很多人连小裤衩也不穿。何小嫚在楼梯口就喊了两声刘峰。

她这么喊主要是为了那些穿小裤衩或不穿小裤衩的人及时回避。很多人听见何小嫚这两声喊了,因此她为刘峰送行这件事从来就不是秘密。只是她跟他

说了什么是个绝密,直到一九九四年,何小嫚的精神彻底康复后才解密。当然,解密也只是

对我一个人而言。那时很多人对我解密,或许因为我成了个小说写手,而小说即便把他们的

秘密泄露,也是加了许多虚构编撰泄露的,即便他们偶然在我的小说里发现他们的秘密,也

被编撰得连他们自己都难以辨认了。[电子shu分享V信shufoufou]

刘峰为她打开门,问她有事没有。何小嫚答非所问,说没想到他第二天就要走,那么快。刘峰说,伐木连正缺人,要他尽快去报到。这是不实之词,那时已经是秋季,伐木最忙的时间在夏天,藏区化雪的时候。刘峰是一天也不想在我们中间多待。小嫚问了一句,伐木连远不远。远,刘峰说,在澜沧江那一边,坐汽车团的车要走七八天。这么远啊,小嫚说。我们对澜沧江很熟,去西藏巡回演出好几次澜沧江。

那么一场送别对话,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进行,总也不是个事,刘峰就对小嫚说,进来坐吧。小嫚进去后,发现是没什么地方可坐的,刘峰在整理行李,床上地上都摊得乱七八糟。一顶蚊帐刚缝补完,针线别在刘峰的背心上。刘峰把小嫚让进门,头一件事就是找衬衫穿。触摸林丁丁的恶名已经出去了,他穿着背心跟任何女兵夜话都不合适,他是为了何小嫚好。何小嫚见他没头没脑地打转,问他找什么。他说找衬衫。小嫚指指椅子背上搭着的衬衫笑了,说,不就在这里吗?他赶紧扯过去就往身上套,何小嫚叫住他,哎,背心胸口上还别着针。他摘下针线,喘出一口长气,额头上尽是大汗珠子。

从何小嫚后来告诉我的情景,我想象当年他俩的样子,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何小嫚那晚是放松的,自然的。甚至,还自信。对,是自信的。似乎被搁在神龛上的刘峰以触摸女性证明他也是个人,这一点让小嫚自信了。不仅从神龛上下来成了个人,而且还是被大家踩下去一截儿的次等人,于是跟她在一个海拔上了。小嫚问刘峰,她能帮他做点儿什么。刘峰一向帮别人的忙,听到这话不习惯,拿出半袋洗衣粉,一盆青葱,一盆青蒜,一盆芫荽,说这些东西带不走,请她帮忙处理。小嫚这才知道,刘峰在窗台上开着一个小农场,种植了好几种作物。他解释说,山东人口味重,总想吃一口葱蒜什么的。他最后搬出一个装满东西的纸壳箱说,假如小嫚能帮忙,就帮他把这些东西也处理了。都不要了?嗯,带不走,他是从连

队来的,知道连队的生活什么样,大营房里搁不下这么多私人物件。小嫚沉默一会儿,问说,能不能看看纸壳箱里装着什么。他打开箱盖,里面装满了标兵证书,奖状,锦旗,奖品之类。有的奖品是有用的,比如大茶缸,人造革皮包,脸盆。还有两块枕巾。所有奖品上的先进模范标兵字迹都金光耀眼。小嫚吃惊地问:都不要了吗?这不是都有用吗?刘峰说:都印上字儿了,怎么用?

“全是……全是好字儿啊!”小嫚说。这是她的原话,意思是:记录了他辉煌曾经的字,不好吗?她活了二十多岁,一个这样的字都没获得过。

刘峰没说话,似乎专注地整理东西。小嫚翻看着那些奖品,终于冲破羞涩,说她是否可以收藏下那些奖品。刘峰说当然了,

只要她不嫌难看。

我的分析是,刘峰把处理多余物资的事情让小嫚做,是想让她搬了东西就走,离开他的房间。刘峰爱林丁丁爱出半条命去了,没了丁丁,对于他来说,全世界一个女人都没了。小嫚不懂他的痛,他的苦,以为她这样陪伴他,送他最后一程,我们全体对他的反目和孤立,就能给找补回来一点儿。尤其是林丁丁对他的伤害,小嫚也想以她最后的陪伴给予些弥补。她活了二十多岁,一路受伤到此刻,她的一路都是多么需要陪伴和慰藉,这她最明白。那天晚上,其实小嫚想告诉刘峰,从那次托举,他的两只手掌触碰了她的身体,她的腰,她就一直感激他。他的触碰是轻柔的,是抚慰的,是知道受伤者疼痛的,是借着公家触碰输送了私人同情的,因此也就绝不只是一个舞蹈的规定动作,他给她的,超出了规定动作许多许多。他把她搂抱起来,把她放置在肩膀上,这世界上,只有她的亲父亲那样扛过她。在排练中和演出中,她被他一次次扛着,就像四岁时父亲扛她那样,让她感到安全,踏实,感到被宝贝着,感到……那一会儿她是娇贵的,是被人当掌上明珠的。这感觉小嫚跟我说了三分之一,其余是我分析和诠释出来的。于是我进一步推测,那个夜晚,小嫚几乎是爱刘峰的。不,她已经爱上他了。也许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找上门,就是向刘峰再讨一个“抱抱”。明天,抱她的人就要走了,再也没有这个人,在所有人拒绝抱她的时候,向她伸出两个轻柔的手掌。

也许小嫚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真正识得刘峰善良的人。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刘峰人格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不就是善良吗?他如果能够以触摸女性来证明自己的人性,雄性,小嫚当然会以身以心相许。

何小嫚在刘峰房间里一直待到九点半,刘峰同屋的两个人看完电影回来,她才告别。当她搬着刘峰给她的那个纸壳箱下楼时,对所有男兵都昂着头。她想对他们说的话是:

你们什么东西?连刘峰的小脚趾都不如!

她一直保存着刘峰的所有奖品,但始终不知道刘峰为什么抛弃了它们。我觉得我懂得刘峰对那些奖品的态度,以及他把它们当废品抛弃的理由。他或许是这么想的:你们把这些东西给我的时候多慷慨啊,好像这就是我需要的全部,可我想问你们要一点点人的感情,一点点真情,都是不行的;对我的真情呢,哪怕给予一点点承认,一点点尊重,都不行,你们就

要叫“救命”!就要口诛笔伐,置于死地而后快。做模范标兵当然光荣神圣,但是份苦差,一种受戒,所有的奖品都是对受戒的慰问,对苦差的犒劳,都是一再的提醒和确认:你那么有品,不准和我们一样凡俗,和我们一样受七情六欲污染。刘峰扔掉那些奖品,等于扔掉了枷锁。

第二年秋天,何小嫚也离开了我们。她也是被处理下基层的。一九七八年国庆,我们到阿坝为即将解散的骑兵团和军马场演出。战争不再需要骑兵和军马,骑兵和军马将永远退役,我们的芭蕾小舞剧《军马和姑娘》也就将永远谢幕。舞台坑洼不平,第一次走台A角小战士就崴了脚腕,脚肿得漫说穿足尖鞋,连四十号男鞋都穿不进去,把皮帽子当鞋穿。杨老师便把何小嫚顶上去。何小嫚那时已是标准龙套,只在两个大型集体舞里充数,因此所有人认为这段小战士独舞是对她的厚赏。女分队队长郝淑雯在服装组找到了小嫚。何小嫚因为担任的节目少,常在服装组帮忙,总有钉纽扣、补假发之类的琐事可做。她当兵四年,到此刻对于“进步”和“向组织靠拢”的真谛彻底摸透,那就是对该你做的事马虎,对不该你做的事操劳:假如服装员跟团支部提出“何小嫚常常帮着服装组补连裤袜”,那可远比舞蹈分队表扬她“何小嫚练功积极,演出认真”重要得多。听到后者,团支部会认为,舞蹈队的,练功积极是本职,演出认真理所当然,有什么可表扬的。忙活别人的工作,比如帮服装员补鞋补袜之类,就会捞到分外表扬。郝淑雯向何小嫚传达完杨老师的指令,何小嫚说不行,她顶不了A角小战士。郝淑雯以为自己听错了,平时在杨老师编导的舞蹈里,哪怕给她的角色是只狗,她都会乐颠颠地接过来演。何小嫚说完,又把鼻尖凑到尼龙袜上,继续织补。我们还有待发现,小嫚眼睛的精彩凝聚力得益于她的中度近视。有次在昏暗的后台,她用扫把来回扫一小块儿地方:原来她把屋顶漏进来的白色光斑当黏在地板上的化妆棉纸清扫了。

“你不想演小战士?”女分队队长这是第二次问何小嫚,给她反悔的机会。小郝跟我们都认为,何小嫚的白日梦都充满着这个小战士。那么出风头的一个角色,既顽皮又憨拙,非常讨观众好,每次都是掌声连着笑声,我们都恨不得削掉几公分身高去出这份风头。

“我头晕。”这是何小嫚给的理由。谁不头晕?海拔四千米,打个喷嚏都能耗尽氧气,一动不动所有人都会轻微哮喘。每天

有人流鼻血,心慌,恶心,腹泻,层出不穷的高原反应中,头晕是最舒服的一种。健美健将

朱克一夜就老了,血压蹿到一百八,心跳也快快慢慢的。

“谁不头晕?”郝分队长说。“你也头晕?”何小嫚问,似乎她刚知道高原反应对每个人发生。“废话!”郝淑雯说。

何小嫚从凳子上站起来,真的晃悠一下。她的意思似乎是,既然大家都头晕,她就只好顶下小战士的光荣岗位吧。

我们这些龙套演员陪着主演何小嫚排练一下午。那是一座露天舞台,就着山坡的高度搭

建,十月就早早进入了严寒。我们像一个个蒸汽火车头,嘴吐白气,呼呼直喘地陪着她熟悉每个位置,每个队形,每一处衔接。

晚上演出前,我们听见台下嗒嗒的马蹄声。从大幕缝隙看出去,看到两千名骑兵整齐入座,座位就是他们胯下的战马。我们从来没见过如此的观众席,不只振奋而且恐惧,都不由自主地想,演出中万一惊了马,被铁蹄踏成肉酱的将是谁们。

何小嫚坐在炭火边看我们活动足尖。郝淑雯催她起来一块儿活动腿脚,别像第一位小战士那样还未出征就倒下了。

她说她反正已经倒下了,正发高烧呢。郝淑雯把卫生员找来,在她额头上摸摸,是烫的,可她一直烤着火。体温计可以做证,五分钟后从她腋下拿出体温计,卫生员说:咋的了,何小嫚高烧三十九度七!我们顿时乱了:何小嫚是我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小战士了,而这个舞蹈没有小战士就没得玩儿了。带队的团长很快来到何小嫚身边,看卫生员喂她姜汤,何小嫚吞一口,他的喉结沉重地动一动。何小嫚是这天夜里的月亮,包括团长在内的我们都是星星。杨老师建议,今晚取消这个小舞剧,让何小嫚休息一晚。

团长说:“别扯了,取消哪个节目这个舞都得跳!”

团长岁数并不大,也就三十三四岁,早先是连队的文艺骨干,特别善于鼓动。他的情绪从激扬转为悲壮,说骑兵和军马浴血奋战几十年,立下汗马功劳,现在他们在我军历史上就要被永远取消,这个《军马和姑娘》的舞蹈是对他们的歌颂,纪念,也是永别。团长的眼睛不对劲了,因为有了泪。

团长来到何小嫚面前,蹲下来,像大人对待孩子:“小何同志,坚持就是胜利,骑兵战士们会记住你的,会感激你的。你不是在为你自己演出,也不只为我们团演出,你代表的是要继续在我军存在下去的全军,向他们致以最后的敬礼!”

何小嫚在这样的征召下,站了起来。那个舞蹈开演之前,团长走出大幕。我们都蒙了:团长难道亲自当报幕员?团长对着近

两千骑兵和战马说:“骑兵同志们,下面这个节目,是我们专门为骑兵这个最勇敢的兵种创

作的。”大家想,团长这个“我们”的范围,扯得有点儿大,舞蹈明明是上海舞校创作的,我

们只是拷贝来的。团长接下去说的,更让我们觉得他在“扯”了。他说扮演主要角色的何小嫚

是我们的优秀舞蹈演员,这位小同志将带着四十度高烧上台,如果她倒在舞台上,请英勇的

骑兵指战员谅解,因为小何同志继承了骑兵同志的光荣传统,轻伤不下马背,轻伤不下火

线。

台下掌声口哨声战马嘶鸣声,何小嫚刹那间成了骑兵独立团两千人的掌上明珠。她站在出场位置上,感觉着命运的转折就是这么妙,这么迅疾,这么毫无预示。她也玩味着当主角的感受:当主角真好,当掌上明珠真好。

整个舞蹈跳下来,何小嫚相当争气,除了跑错两次队形,并没有像团长担心的那样“倒下”。骑兵团首长上台来接见演员,真把二十二岁的何小嫚当成小战士了,在她脑袋上又摸又拍。大幕刚拉上,何小嫚就倒下了。

当夜我们奉团长的命令轮流值夜,保障何小嫚随时有水喝,随时上厕所,发生危险随时得到急救。团长说保障何小嫚就是保障我们整个演出。看看小嫚的演出引起了怎样的感动?宣传效果多大?继续保障何小嫚的“轻伤不下火线”形象,就是继续传播军委首长对骑兵们的抚恤和关怀。

何小嫚的体温一直不退,也一直不变,恒定在三十九度七。卫生员开始焦虑,认为她体内一定有可怕的病毒作祟。何小嫚轻伤不下火线,病毒更是不下火线,再坚持下去,那就不是“轻伤”了。第四天,我们转移到军马场之后,卫生员把医院。医院是医院,医院都新。卫生员把何小嫚扶进急诊室,急诊护士顺手把一根体温计插入何小嫚衣领。五分钟后,当何小嫚交回温度计时,护士看都没看温度就说错了。

卫生员问她什么错了。急诊护士说温度计错了。卫生员看了一眼温度计的刻度,说没错啊,量出三十九度七来了,证明温度计很准。急诊护士像是特别忙,急匆匆往门外走。卫生员紧跟上她,问她错在哪里。护士说,这个戏法场里的知青牧工都会变,在这里是老掉牙的老节目。两人现在站在急诊室外的走廊上,护士指指熙熙攘攘的病号人群说,知青泡病号,什么点子想不出来?卫生员还在糊涂,请她点拨得明白些。护士拿起那根温度计,又从她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根温度计,要卫生员比较。卫生员比较出来了,一根温度计的杆子是圆的,另一根是三棱形的。

“喏,医院的,圆的是你们带来的。三棱形是新产品,我们刚从上海采购回来的。就是为了对付骗病假的知青。”护士说。

护士把这个装病“戏法”的秘诀连说带表演地演示了一遍:装病者腋下本来夹着一根做了手脚的体温计,你想要多高的体温就能多高,然后在胳肢窝下玩个调包,把“发烧”医院的对调。看着卫生员渐渐开窍的脸,护士接着说,太简单了,身边有个暖壶就行,把壶盖一开,体温计壶口熏半秒钟,温度就上来了,要是“烧”发得太高,上了四十二度,就往下甩甩。没有暖壶?茶缸子也行;连茶缸也没有?用手搓,摩擦生热,搓得得法,几秒钟也能把温度整上去。

护士在急诊室就把团长电话要通了。团长听了何小嫚的体温作假案之后,只是嗯嗯地答应着,一句指示没给。对这么无耻的装病者,卫生员倒是有太多廉耻心,不好意思揭穿了,可是谁来揭穿呢?

团长低声说:“暂时不要揭穿。”

卫生员问为什么。团长命令她保密,以后会跟她好好解释。我们十八岁的卫生员差点儿抗命,在电话上要求团长立刻解释。卫生员的上级是军区门诊部部长,她随队保健间接受我

们团长领导,抗命也是间接抗命。她说假如让何小嫚继续装病,对其他人多不公道,其他人指谁。当然指我们都想生病从而捞到“轻伤不下火线”表扬的年轻士兵们。那个时代的士兵,无仗可打,无处英勇,最高荣誉就由此类“轻伤”得来。卫生员觉得不公,是因为我们想“负伤”想疯了,对生病的羡慕和渴望掩饰不住,都挂相了,可是我们是想真的生病,真实地想以自身实现一次我军“轻伤不下火线”的英雄传统,以真的病痛来换取一次表扬。我们不乏小病大生,小痛大喊的人,但谁也不会“诈病”。我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人这么无耻,用胳肢窝变戏法,玩体温计调包。

团长厉害起来,叫卫生员服从命令,对何小嫚装病严缄其口。他最后那句话把卫生员的正义怒火压下去了:“我倒要看看,她还能怎么表演。”

卫生员听懂了团长的战略部署:诱敌深入,彻底全歼。但是卫生员对团长的意图只懂了一半。团长是唯一对骑兵团和军马场的动荡局势知情的

人。军区首长把我们送下来“慰问演出”,其实是要我们起到调解作用。骑兵和牧工由于建制

撤销而前途未卜,是司令员政委们最担心的。何小嫚由于“高烧”,由于带着“高烧”表演的高

难舞姿,对于退役前夕的骑兵起到了感化效应。一旦战士们知道这是一场装病,他们会大感

上当。战士们在高原艰苦服役多年,突然要被遣散,心里朦胧感觉到上当,而作为司令员使

者的我们装病唱苦肉计,会让他们意识到,这是真正的一场上当。我们处心积虑的团长真难

啊,即使明白何小嫚的苦肉计,也必须当她的配角,配合她唱完。

巡回慰问演出结束,我们回到成都,卫生员也结束了随队保健的临时使命。回到门诊部之前,卫生员把何小嫚玩儿的体温计把戏跟多数女兵说了,也跟少数男兵说了。团长始终没有公开证实过这事儿。我们当时认为,假如团长证实他知道这件事,他也就承认了自己姑息甚至利用这种弄虚作假的丑行。所以何小嫚的装病事件像一个带毒的传言,流传到一个军区直属机关的每一个科室,流传之深远,我多年后才知道。一九九四年,我在成都怀旧之旅中,碰到一个军区车队司机,自我介绍说他姓蔡,还说二十年前他常看我们演出,当时警卫营,车队,体工队的男兵们都做过“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梦,所以记得所有舞台上“天鹅”的名字。他问那个造假发烧的小何怎样了。我想,何小嫚在战场上做了真正的英雄,蔡司机毫无所闻,而她造假的丑闻,他念念不忘。可见团长当年的高明,让那丑闻自己流传,民间的能量比官方大得多,流传中事实会不断获得新的生命,新的营养,越流传越肥硕。流传中的何小嫚是这样的:飞旋着,飞跃着,突然就像只折翅的黑天鹅一样坠下,当台栽倒,大幕在她休克的身影前急落。小车队司机问当时情景是不是这样。我懒懒地,淡淡地,说记不清了。蔡司机又说,他也用何小嫚发明的“高烧法”骗了几次假条,因为车队不批准他复原。后来他给副司令开上了小轿车,提了干,用不着装病了。哦,当年团长的高明我这才全面领会:他怕公开了何小嫚的装病法会扩大那方法的效应,培养出蔡司机这样的一大批装病者!

团长没有揭露真相,但不等于真相不影响他的决策。团长的决策,就是让何小嫚离开文工团,医院。医院打招呼说,把小何同志分配到洗衣班去吧,她需要艰苦锻炼。医院比文工团仁慈,只让何小嫚在洗衣班洗了一个月的脓血绷带,之后就安排她上了护训班。

根据我后来跟小嫚的谈话,我认为小嫚在刘峰被处理下放之后,就对我们所有人彻底寒了心。她受够了天生优越的人,受够了郝淑雯、林丁丁。对丁丁,她简直是敌对的。她也受够了在大集体舞里凑数。那年小嫚将近二十三岁,由于刘峰的离开,她开始对自己的身世和周遭世界生出一种厌倦,渐渐地,厌倦化为悲哀。就在我们慰问骑兵团的巡回演出中,骑兵们的遭遇更深化了她的悲哀,无论是骑兵们还是战马们,或是放养了十年军马的知青们,无论是刘峰还是她自己,甚至我们每一个挥霍青春的男兵女兵,使她看到的,就是她亲父亲曾写的一句戏词“长郊猎罢烹鹰犬”,于是她悲哀到了拒绝杨老师青睐的程度。杨老师的青睐,实在是迟到的,迟到太久。小战士独舞?对不起,跳不了。当郝淑雯到服装组去传达杨老师厚赏时,她心里是那样一片惨淡。我这才想起,小嫚毕竟是个文人的女儿,她那因悲哀而死的文人父亲迟早会在她身上复活。悲哀是文人们对世界爱不起、恨不动的常态心情。郝淑雯带着杨老师厚赏来见到的,正是这样一个满怀悲哀的何小嫚,一边织补舞蹈长袜一边在谋划放弃,放弃抗争,放弃我们这个“烹”了刘峰的集体。她的“发烧”苦肉计本来是抗演,是想以此掐灭自己死透的心里突然复燃的一朵希望。她站在舞台侧幕边,准备飞跃上场时,希望燃遍她的全身。她后来向我承认,是的,人一辈子总得做一回掌上明珠吧,那感觉真好啊。

一九九四年的何小嫚对我承认,她到服装组织补袜子不是为了“进步”和“向组织靠拢”,她是为了躲我们。刘峰离开后,我们全体,是她最不想看见的人。

她也承认我猜对了,她就在侧幕边运气、起范儿的瞬间,又被希望腐蚀了。持续装病,是持续被希望腐蚀,人们是可以宠她的,夜里为她端茶端尿,白天为她端饭端水,看来她有希望跟所有人回到同一海拔。七天时间,她被希望腐蚀得那么彻底,真以为她的转机来了。然而在第八天,团长在巡回演出总结会上对我们大家说,今天的会也是个欢送会,何小嫚同志很快要下基层锻炼去了,大家欢送她吧,祝她在下一个工作岗位上取得更大成绩。

小嫚在抛弃我们所有人之前,还是被我们先下手为强地抛弃了。她心知肚明,团长多么铁腕地处理了她的苦肉计。处理了她,也就切断了对他配合苦肉计的责任追究。小嫚走了,女兵们少了一个讲坏话的话题,尽管林丁丁说谢天谢地,再也不用看见她用那么小一块毛巾洗澡,面孔擦擦,屁股也擦擦了。有关小嫚的坏话还够消费一阵:何小嫚能不发出那么大馊味儿吗?一个头长了丁丁三个头的头发!长那么多头发是怎么回事知道吗?是返祖!谁仔细看过她的眉毛,仔细看是跟头发长一块儿的!看见她身上的汗毛没有?就是个毛人!难怪她出起汗来吓死人,泡菜泡藠头泡大蒜的味道,都跟着汗冒出来,所以她一出汗就馊!……

小嫚走了一年了,我们对她的歧视还在持续进行,直到前线爆发战事,有关她的坏话才归于沉寂……

刘峰伤好之后,谢绝了一切英模会的邀请。早在二十岁的时候,他把一辈子的英模会都开完了。他早就完成了做英模的份额,超额的一大堆英名都在林丁丁那里一笔勾销。他早看穿英名是不作数的,不能用来兑换真情和幸福的。至于他怎样受伤,怎样差点儿送命,他跟谁都不想说。他的伤虽然在小臂上,但弹片炸穿了动脉血管,他用绷带扎紧伤口止血,可仍

然不能完全止住。对救护车的期盼和等待是他那一生最长最苦的等待,比等待林丁丁入党,等待她的预备期通过之后好向她求爱更长更苦。救护车始终没被等来,等来的是一辆运送给养弹药的卡车。假如不是驾驶员迷路,没人会发现昏迷在路边草丛里的刘峰。驾驶员先看见的是地上蠕动的一道赭红,三寸宽,再细看,驾驶员头发全立起来:那道赭红居然是由密密匝匝的红蚁组成,千百万红蚁正十万火急地向路边草丛挺进。接下去,驾驶员便发现了被红蚁覆盖的一具人体。人还活着,军装四个兜,还是个当官的,军帽里子上写着“名字:刘峰。血型:A”。是这个叫刘峰的人的残肢引起了红蚁总动员,伤口不断涌出的血引起红蚁横跨公路的大迁移。驾驶员再往山坡上看,另一路红蚁也在喜洋洋地不断拥来;整个红蚁王国都搬迁来了。路面上一个巨大的弹坑里积蓄着清晨的雨水,驾驶员把刘峰拖到弹坑里,三四尺深的水面上很快漂起厚厚一层红蚁。刘峰同时也被冷水激醒。

驾驶员告诉刘峰,他已经失血过多,再不及时止血命就没了。这是个典型的汽车兵,冲锋枪拍打着屁股,一开口便咋呼,从打开的军装领口露出半个胸脯。刘峰说不出话来,太冷了,过度失血和弹坑的冷水让他牙关松不开。知道医院包扎所的帐篷在哪儿吗?刘峰点点头,他送过排里好几个伤员去那里。刘峰的点头,实际上就是眨了眨眼皮。亚热带的早春使刘峰经历了最严酷的寒冷,山东老家的冬天也没把他冷成这样。驾驶员把他搬进驾驶舱,用自己的急救包给他再次包扎一番,不久新绷带还是被血泡了。驾驶员问他能不能指路,卡车会尽快把他拉到包扎所。他又点点头。这次好了点儿,体温和力气回来了一些。驾驶员一面启动卡车,一面咋咋呼呼地说话,他怕伤员再次昏迷,那就很难再醒过来。从驾驶员的咋呼里,刘峰明白他是运送弹药和给养给××团。正配合兄弟部队打穿插的××团弹尽粮绝,进攻撤退都不可能,被迫退到一个煤矿里。

这是个三岔路口,驾驶员问刘峰,哪条路通往包扎所。刘峰下巴向左边一歪。驾驶员问他,路有多远,刘峰说不远,最多五公里。驾驶舱的温度和驾驶员的咋呼使刘峰松开了咬紧的牙关。路面上净是水洼,卡车走得乘风破浪,每一次颠簸,驾驶员就是一句“日你先人”。五公里路走得像五十公里,到了目的地,驾驶员看见一座十多米高的煤山和一个半塌矿井口。驾驶员跳出驾驶舱就破口大叫:“担架员!护士!抬人喽!”

在场的所有中国士兵都瞪着他。驾驶员又叫:“狗日医生呢?人都要死?了,咋不动呢?!”此刻士兵们回答了:“哪来的护士医生?这是××团部××营部!”“你们就是××营?!”

士兵们七嘴八舌,说他们一直在等汽车连送弹药给养,吃完最后一块压缩干粮是四十几个小时前了,从嗓子到肠子都让煤坑的水给喝黑了!

教导员上来,问驾驶员怎么了,是不是走错了地方。驾驶员傻了,拇指戳了戳身后的驾驶舱,说那个叫刘峰的家伙带路把他带到这里的,本来他让刘峰带路去包扎所的,看来带对了地方,不过也带错了地方,现在再往包扎所赶,不晓得赶得赢不。驾驶员催促士兵们赶紧

卸弹药箱和压缩饼干,卡车还要抓紧时间送伤员到包扎所急救,不然他还真要血流干死个?的!他一边跟士兵们咋呼他今天如何见了鬼,先是红蚂蚁带路,把他带到伤员跟前,伤员本来该带路去包扎所,歪打正着地把他带到这里来了。卸货的士兵们往驾驶舱里一看,其中一个认出里面垂死的伤号,说:“好像是工兵营的!”

教导员认识刘峰,证实说,是工兵营一连三排排副。教导员拍着车窗玻璃呼唤:“老刘!老刘!”

“老刘”是对基层部队干部间的尊称。伤员毫无反应,被晒得黝黑的脸仍然光洁,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印堂和颧骨浮着不祥的灰白,眼皮几乎透明,像将死的禽类。

教导员明白,这个姓刘的排副是活不成了,他用他救助自己生命最关键的几十分钟故意给驾驶员“带错了路”,现在弹药给养是送到了地方,但去包扎所来不及了。于是教导员带领全营士兵给昏死的刘峰敬了个礼。

第十二章

我不知道当时刘峰那么做是不是不想活了。用他的命带路,必要,似乎也不必要。刘峰等候救护车的岔路口离包扎所不到七公里,假如驾驶员先把他送进急救帐篷,再掉头给××团送弹药给养区别也就是三四十分钟,几百个弹尽粮绝的军人无非延长三四十分钟的弹尽粮绝。没错,那三四十分钟里,有遭遇敌人袭击的可能,也有太平无事的可能。事后看,确实太平无事;××团的无线电被炸毁,稀里糊涂脱离了作战,此后的两天都没有被卷入战事。我也不知道,刘峰选择冒死帮驾驶员送给养弹药,是他高贵人格所致,还是想创造一个英雄故事。也许他跟何小嫚一样,潜意识里也存在着求死的愿望。这个秘密愿望是在林丁丁叫喊“救命啊”的刹那开始萌生。也许晚一些,那念头萌生在我们全体对他反目的

时候。

刘峰在那个卡车驾驶员发疯一样开着车往包扎所赶的时候,心里是狠狠的,赶吧,赶不及了,你赶不过我动脉流出的血。卡车被开进一个个弹坑水洼,泥水溅到两侧车门的玻璃上,刘峰被惊醒。驾驶员见他醒来,咋呼带出哭腔:“你个舅子!你诓老子!你不想活,你莫要死在老子的车上嘛!”刘峰露出得逞的微笑:这就是他要的,他的死将创造一个英雄故事,这故事会流传得很远,会被谱成曲,填上词,写成歌,流行到一个女歌手的歌本上,那个生有甜美歌喉的林丁丁最终不得不歌唱它,不自禁地在歌唱时想到他,想到他的死跟她是有关系的,有着细细一根纤毫的关系,但她脱离不了那关系。夏夜,那一记触摸,就是他二十六岁一生的全部情史,你还叫“救命”?最终送命的是我。在卡车狂奔发出快散架的声音中,他称心如意地看着泥浆在玻璃上溅着礼花。刘峰想到这里,眼睛看着被泥浆彻底弄浑的玻璃窗,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刘峰被送到包扎所已经是深度昏迷。驾驶员此刻对刘峰已经形成英雄崇拜情结,为他献出三百毫升的O型热血。刘峰的事迹是从驾驶员口中传出的。正好军区一个记者在这个包扎所采访,就把事迹写成了报道,叫作《与生命逆行》。

那篇报道和何小嫚的报道前后脚见报。我当时还是这行的新手,看了这两篇报道,只觉得哪里不对劲,不是那么回事,可说不出所以然。我遗憾那两篇报道不是我写的。无论如何,我了解的他们,是多出许多层面的。

何小嫚在一篇五千字的报告文学里是这么个形象:柔弱而倔强,坚韧而充满理想主义,一副瘦削的铁肩膀把一个重伤员背了十几公里路,背过山谷河滩,背过蛇蝎横行的丛林,背过敌人出没的村落,从死亡边缘背回人间。何小嫚读到这篇报道时不相信那个女主人公是自

己。她把经过回想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跟报道不像一回事。大致是这样一个经过:她和另外一个年轻的男护理员搭乘一辆运输烈士尸体的卡车回包扎所,卡车误入雷区,车被炸毁,驾驶员和副驾驶员当场牺牲,那个同行的男护理员腿部负伤,她搀扶他步行十多里地,途中碰到一个纪录片摄制组,用装载摄制设备的车把他们送回了医院。何小嫚在搀扶男护理员行军的途中,他过度疲劳,走不动了,可是又不敢停留,她确实背过他一小段路,而不是报道里写的那样:背着受伤的战友跋山涉水。那战友十七八岁,典型的四川山民,瘦小结实,怎么也超过一百斤,毙了她她也不可能背着他强行军十几里!有那么一段路程,她用裹尸布缠住他,一头用绳子系在自己腰上匍匐前进,布很快磨得褴褛不堪,她哭着求他跟她一块儿爬,最后他们沿着公路的草丛爬行了一两里地,遇上了摄制组的车。

何小嫚也认不出报纸上的照片:一个穿着护士白衣的女兵坐在树根上,背后的晾衣绳上飘着若干洁白的床单,夕阳照在她年轻的脸蛋儿上,她手指尖捏着一枝野花,花瓣似乎挠痒了她的嘴唇。照片上的女护士是好看,好看得跟一首诗似的,那种让人一念就肉麻的诗。照片旁边的一行字为:“战地天使何小嫚”。报道刊登后的第二天,她清晨上早班,刚出门就被门对面两棵树上拴着的一条横幅吓回去了。横幅上的大字为:“响应军区号召,掀起向何小嫚同志学习的热潮!”

她退回门内,感觉像遭了伏击。她四岁那年父亲出门,也是看到一条横幅,赶紧退回家门的。那是相反的总动员,动员人们起来打倒身为右倾分子的父亲。他只是睡一夜觉的工夫,人们全动员起来,联合起来,将他打倒了:他好端端地睡觉做梦,人们在外面拉出标语用“右倾”二字伏击了他。小嫚跟父亲一样,轻轻把窗打开一条缝儿,想看看“伏击”她的横幅标语是不是还在那儿,是不是自己刚才看花了眼。确实在那儿,大红底子,金黄大字。她关上窗,真的,她好端端地睡觉,也是让人伏击了。荣誉不能伏击一个人吗?她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怎么出门?早班正等着她去上呢,可是见了人该说什么,该拿出什么姿态和神态?一个被众人“学习”的人该是什么样子?

十分钟后,正在扫院子和跑操的年轻护理员们看见的何护士,跟昨天是不一样的:黑色半高跟皮鞋,白底带天蓝点点的衬衫,蓝色军服裙刚达到膝盖上。头发最精彩,在脑后堆了一个丰厚的大发髻,把后脑勺和脖子的线条拉长了,山沟里的人用他们的褒义词形容这头发:洋气。门口的横幅大标语把小嫚吓回去之后,她用于抵御的方法就是把自己装扮起来。标语上的何小嫚似乎不是她,跟报纸上的大照片中那个“天使”一样,是另一个人,她的一番装扮,似乎在往那个人靠拢。她花了十多分钟收拾她的头发,那曾经被弟弟揪被叫作“屎橛子”的粗黑头发;她把那一堆浓厚得曾令我们质疑的头发在脑后盘起,又在脸上擦一层极薄的粉,再把嘴唇点上一层谁也察觉不出的颜色,然后她瞪着脸盆架上的小镜子,看里面的面孔是不是像那另一个人,是不是跟报纸上的照片靠近了些。接下去是选择服装:她一共两件便衣衬衫,一件纯白色,一件带蓝点儿。带蓝点儿那件是跟丈夫结婚时买的,结婚合影里她穿的就是它。结婚合影里的她也不像她,像天下所有为嫁人而嫁人的新娘,一生过到头才发现,就在结婚照上鲜亮过幸福过。她的半高跟丁字形黑皮鞋也是结婚照的行头,穿上它们她就一米六〇了,总不能让向你学习的人失望。报纸照片上的“天使”何小嫚虽是坐着,但两条腿摆成了舞姿,显得十分修长,于是整个人看上去就高挑许多,起码一米六五,虽不及郝淑

雯,但至少跟林丁丁一般高矮。她把军服裙的裙腰往上提了一截儿,裙摆下的腿露得多一些,她深知自己就这双腿最值得招摇。

自从何小嫚救了那个男护理员,包扎所宣传股就预感到,不起眼的何护士将是块做英雄文章的好材料,必须把何护士保护起来,不能再把她留在前线。就这样,刚参加了一个礼拜战争的何小嫚被送回了医院院部。说起来,何小嫚拯救战友的事迹比她人先到达,等她从火车上下来,政治部主任已经带着两名军区报纸的记者来迎接她了。

她一路小跑,大叶桉树夹出的甬道两边,全拉起红底金字的横幅大标语,标语上全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前面全是赞美词儿:英雄护士,救死扶伤的天使,白求恩式的白衣战士……她越走越急,被子弹追着似的,幸亏院部的人跟她不熟,一时还没有把她的模样和名字对上号。她觉得心脏在喉咙口跳,在太阳穴上跳,手指尖,眼皮上,睫毛尖到处传导着心脏的跳动。父亲曾经在白底黑字的标语丛中,也是这样跑,被子弹追着一样。她跑到护士值班室门口,推开门便说:“对不起,我迟到了!”

护士值班室坐了五六个人,见了她一起从凳子椅子上站起来。她又遭到了伏击。人们伸出双手跟她握手。她还是那句话,对不起,迟到了。五六个人都说不迟不迟,我们都在等你。

她想,怎么不迟呢?她当了两年护士,从来没迟到过一分钟。现在迟了二十分钟了,让夜班护士替她多值了二十分钟的班,头上的发髻,脚上的半高跟,脸上的薄粉,身上的衬衫,她生怕他们看出来,那迟到的二十分钟被她用去做什么了。五医院政治部的,就是几天前到火车站迎接她的年轻政治部主任。

年轻的政治部主任向她介绍另外几个来客,都是省里新闻单位的,希望能邀请何护士到省里的学校和机关去做报告。何小嫚感觉每个人的目光都过分的亮,都在给她打追光,而她却拼命地在想台词。她大概是说了句什么词儿,因为五六个人马上都做出反应,说她“太谦虚”。年轻的主任叫她小何,说:小何今天就不上班了,啊?回去准备准备吧,啊?明天一早的火车,成昆特快。年轻的政治部主任官腔够老成。等到省里来的人离开,主任从口袋里摸出一沓稿纸塞在她手里:“这是做报告的稿子,都给你准备好了。”

好了,提词儿的来了。何小嫚用了一整天时间排练稿纸上的台词。稿子是有关她在“背着受重伤的战友向着生

命的岸爬去”时的心理活动,说她多少次地动摇,绝望,恐惧,有那么一刹那,自私和贪生

的闪念出现了,她甚至想到一个人逃生,但看着战友的无助,听见他因伤痛而发出的呻吟,

她战胜了那个自私贪生的自我。这稿子,只能当台词念。

战斗英雄报告团中,只有何小嫚一个女兵,真正的一颗掌上明珠。她和所有报告团成员一样,军装的前胸没一块地方空着,军功章、纪念章,还有一朵比她脸盘还大的丝绸光荣花。所有英雄都被打扮得可以坐进花轿。

一九七九年四月的这天,何小嫚是太阳,四周簇拥着多少向日葵一般灿烂的年轻小脸!也就是他们这样的年华吧?她带着母亲给她梳的两根“法国辫子”,投奔三千里外的新生活。她那么不舍得拆散辫子,最后它们竟然拆不散,竟然只能被剪断。“剪断”最不麻烦,是更好的持续,父亲不也是选择剪断?剪断的是他自己的生命,剪断的是事物和人物关系向着丑恶变化的可能性。她在一个个笔记本上签名,她的名字就剩了两个字:小嫚。剪断了呀,她难道不该给自己一份无须从属的自由?她笔下流动着“小嫚”“小嫚”“小嫚”,父亲给予她的,她从母亲手里收回了,把不属于她的还给了母亲和继父,她不需要那个“何”字,何小嫚?何为小嫚?何人的小嫚?小嫚只能是她自己,是自己的。

小嫚每天要接受多少崇拜!把我们给她的欺凌和侮辱千百倍地抵消,负负得正,而正正呢?也会相互抵消吗?太多的赞美,太多的光荣,全摞在一块儿,你们不能匀点儿给我吗?旱就旱死,涝就涝死……小嫚签名签得手都要残了,汗顺着前胸后背淋漓而下,是不是又在发馊?肯定是馊了。报纸上的大照片上的,哪能是她小嫚?只能是另一个人,看上去那么凉爽清冽。而小嫚动不动就被汗泡了,被汗沤馊了,馊得发臭。她开始摆脱人们,向人群外面突围,签字的奖品钢笔也不要了。几条胳膊拉住她,还有我、还有我,您还没给我签呢!所有的年轻小脸都凑到她身上了,别忘了,你们过去可是不要触摸我的!

这天晚上,她回到军区第一招待所,门岗叫住她,递给她一封电报。被她永别了的母亲,居然要来看她。夜里,小嫚躺在这家高干招待所的席梦思床上,想着一个问题:是她变成了另一个人,还是世界变成了另一个世界,人群变成了另一个人群?或是母亲变成了另一个母亲,由疏变亲由老变小,变回了那个接受了父亲千般爱抚而孕育了她的亲妈?还是把她变回了一个生命新芽,在亲妈子宫里回炉,然后以新名分问世?她分明有了新名分,只不过是个不适合她、让她不好意思、不敢当的新名分,因为她没有亲妈为她回炉。早晨,她在“再见吧妈妈”的歌声里惊醒,感到过分饱胀,满肚子都是“再见吧妈妈”的歌词,无法消化,也无法呕吐。她还觉得胸闷窒息,气管里肺里都是那歌声,她不能变成山茶花去陪伴妈妈,她不能变成任何人,她还要做她自己,哪怕受人歧视,招人嫌恶,还是要做她自己,除了母亲的子宫给她回炉。

我后来遇到刘峰,听说小嫚突发精神分裂,就去医院精神科打听。那时她已经被转入更医院——医院。我听说的是这样的情景:那天早上,“战地天使”何小嫚打开窗户对楼下跑操的人们叫喊:“停!让他停!别唱了!”

所有跑操的人,扫院子的人都停下来,看着她。她的头发蓬得像一个超大的黑色蒲公英。

“停!别唱了!”她对着天地中的歌声嘶喊。服务员打开她的房门,讲稿被撕碎了,成了雪片,把她脚下的地板下白了。她对服务员

说:“我不是战斗英雄,我离英雄差得太远了。”

她一直咕哝这几句话,上午的报告会只能取消。下午招待所来了个中年女子,说是从上

海来,来看她的女儿何小嫚。女人左手拎一个旅行箱,右手拎一个网兜,网兜的内容人们是看得见的:一个金属的大饼干桶,一个大糖盒,都金光灿烂,在成都人看,光是空盒子空桶就价值连城。网兜里还装着一大串香蕉,成都人早忘了香蕉长什么样了。女人个子不高,不过被手里的东西坠得更矮。服务员跟女人说,她女儿今天到现在还把自己锁在屋里,插着门,谁也进不去。

女人跟着服务员来到那个房间的门口,服务员试着轻轻敲门,没人应声。此房间朝南,大好的光线把一双鞋的两个半高跟影子投射在门缝下,屋里的人显然背贴着门站着,而怎么敲门,叫门,那双脚就是一动不动。

中年女人推开服务员,对着门缝轻声呼唤:“小嫚,开门啊,妈妈来看你了。”

门里有了点儿声音:皮鞋底和地板在摩擦。门内的人在转身,从背靠着门转成面对着门。

“嫚嫚!开门呀!”换了的称呼使门里的人拔掉了门闩。“嫚嫚!”

门开了,何小嫚容光焕发,新军装新帽子,胸前别满军功章纪念章,肩膀上斜挎着一根红色绸带,绸带中央是个大绣球,简直就是个年轻的女元帅。她眼里也是英雄照片里那种直面未来永垂不朽的目光。中年女人往后退缩一步,用服务员的半个身体做她的掩体,先看看这个年轻女元帅怎么了。明明活着,怎么就进入了这种永垂不朽的状态?[shu籍分.享V信jnztxy]

此刻她听见小嫚诚恳地低语:“我离英雄差太远。我不是你们找的人。”

她就这样从母亲和服务员面前走出门,沿着走廊往前走,只有这一句话:“我离英雄差得太远……”

她就那样下了楼,在“再见吧妈妈”的歌声里走进了大太阳。中年女人缓过神来,这真是她的女儿何小嫚。她跟着奔跑下楼,网兜里的饼干桶糖盒子也一路敲锣打鼓。

何小嫚在招待所院子里被警卫战士拉住,因为一辆首长的轿车从楼后过来,差点儿把她撞倒。首长的轿车不撞她就要撞围墙。何小嫚的母亲这时发出一声哀号,两手捂住眼睛。她以为女儿没有牺牲在前线,而牺牲在首长车轮下了。首长却落下车窗玻璃,大声呵斥:“往哪儿撞?!”

当看见小嫚浑身的徽章、光荣花、彩带,是个女英雄,首长不吭气了。首长从轿车里下来,看出什么端倪来,问小嫚:“小妮子,你怎么了?”

小嫚脸上是一个天使的微笑。

何小嫚在精神科住院的几年,就一直带着这样的天使微笑,无忧无虑的,亲和善意的,似乎对自己被拘禁在极有限的活动空间,每天一把一把地吞食药片毫无意见。也似乎精神科就是她的天堂。医院的第五天,医院那位年轻的政治部主任来了,对于他,何小嫚神态中没有任何记忆的痕迹。就像对她的母亲,她既不表示亲熟,也不显得陌生。年轻的政治部主任是带着噩耗来的,但他见到何小嫚之后,把裤带里的电报又摁了回去。电报告诉小嫚,她新婚不久的丈夫牺牲了。

小嫚知道丈夫牺牲是一年多之后。那时她的病情稍微好转。消息是由她的主治大夫转告的,因为烈士遗物、存款以及抚恤金之类,一堆表格,需要烈士遗孀签字。没有小嫚的签字,烈士在老家的父母无法享受儿子以生命给他们换取的微薄好处。主治大夫是小嫚最信赖的人,当他把发生在一年多前的噩耗告诉小嫚时,小嫚接受得很平静。大夫怀疑她是否听懂了,但第二天他确信她懂了,因为在她的病床边,放着一张二寸照片,还在漱口缸子里插了一把草地上采来的金黄色野花:那种除草剂都除不净的蒲公英花。二寸的结婚照上,小嫚和丈夫似乎还生疏,笑容都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曾经受过小嫚护理的排长,黑瘦的脸,眼睛很亮,但眼神呆板。小嫚曾经过失望的沧海,遇见第一个岛屿,就登陆了。

第十三章

我调到北京之后的第六年,一天,我那间兼做卧室、客厅、饭厅、创作室的房门被人轻轻叩响。打开门,来客竟是林丁丁。丁丁穿着军裤,上衣是件红格子外套,脑门光光的,细细一根马尾辫显得跟她年龄身份不符,那轻微的谢顶要由这揪得太紧的马尾负责。她的样子变了很多,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她笑笑,尖酸地说,现在是大作家了嘛,都把她小老百姓给忘了。她走进来,打量着由于淤塞太多书而歪斜的书柜,又去看写字台,只有两个胳膊肘的空间,左右都堆着纸张,大摞的手稿埋在薄薄的灰尘下,我看起来像是被全体老百姓们忘了。她浏览着说,听人说我出了两本书,还得了什么奖,想来看看我能不能把她的故事也写写。我心想,她这么得劲的人,还会有故事?最精彩的故事该是刘峰那一段,偏偏她就那样让它断掉了。我拿起盘子和碗,楼下就是食堂,午饭的味道都飘上楼来。我问她是否愿意跟我去食堂,因为好菜去晚了就没份儿了。丁丁既没有嫁给摄影干事,也没有嫁给内科医生,最后还是姨妈做的大媒,嫁到了北京。丁丁丈夫是军事科学院的研究生,公公是个前国民党少将,现任某兵种副司令,海外关系很多。到丁丁出嫁前夕,海外关系加入了优越女孩择偶的条件[书ji分`享wei信jnztxy]。

在食堂我跟丁丁开玩笑,说她首长小灶吃惯了,我们这种基层军官食堂的饭食,她会难以下咽。她笑笑。排队到我们了,我指着菜单黑板,问她想吃什么。她马虎地看一眼,说有辣的就行。多年前见辣的就要哭的丁丁,出了川之后,无辣不餐。丁丁的变化是什么,我突然发现了。她原先的稚气呢?她不知是真是假的憨态呢?过去她一动作起来,手脚就有些不协调,似乎带一点儿轻微小儿麻痹后遗症,让人看着微微替她担忧。那些使丁丁之所以为丁丁的特征或者缺陷呢?那就只能有一个解释,那些特征是她的伪装。或者,就是某种致命的事件发生了,给她来了一场脱胎换骨。

她问能不能给她买一个甜面包圈。食堂门口摆着的刚出油锅的面包圈,上面撒了一层白糖面儿。我给了她五角钱饭票,她买了面包圈回来,我们相视一笑,都明白对方笑什么。刘峰曾给她做了多少个甜饼,她肚里还是有条甜品馋虫。

坐下来吃完面包圈,又吃了几口我们食堂著名的清蒸狮子头和尖椒豆干,她开始正经话题了,说我必须为她做主。问她做什么样的主,她似乎还没想好,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馒头渣儿比肉多的狮子头。我不催她,她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常把一件事说得逻辑错乱,这方面也给人孩子气的错觉。等我的勺子刮到饭盒底的时候,她咬着调羹把子,眼泪掉下来。此刻有点儿丁丁的原样了。我说哎,别在这儿,别在这儿,回去你再好好哭。本来我把她带下来吃饭,就不打算带她回去。现在不行了,我不能把一个哭泣的林丁丁撇下。她倒是大方,就在跟别人拼座的大餐桌上越哭越痛快。我直朝旁边看,她哭我心虚似的。哭一会儿她说,王

江河要跟她离婚。

王江河就是那个军事科学院的研究生。我问他为什么要跟她离婚。她说因为王家的女儿们都跟她合不来。再问,得到的回答就只有眼泪。倒是同餐桌的人知趣,很快端着饭盆、饭盒走了。我想还是等她哭一阵吧,我有耐心有时间,反正下午写作是不指望了。她哭累了,歇口气,又要我为她做主。我这个副连级创作员,能给她做多大主?写文章啊!她说,揭露他家仗着高干地位,欺负她这个平民女儿。她还算平民女儿?虽是谢幕歌星,毕竟也让多少优秀男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过,别人不说,光是刘峰,你若跟他说,林丁丁,不就一个平民女儿吗?他一定不答应。

根据丁丁的颠三倒四的叙述,我大致梳理出她的婚恋故事。丁丁调到北京是一九八一年夏天,跟王江河正式谈婚论嫁之后。此前王江河到成都度过一个寒假,丁丁也作为他的女朋友,到北京陪他度了一次五一假期。他们一九八二年结婚,林丁丁从此不仅是军事科学院硕士的妻子,更重要的是她成了将军的儿媳,成了王江河姐姐妹妹的弟妹和嫂子,也就成了王家大儿媳的妯娌。王家的大儿媳是另一个兵种司令员的女儿,在全国中学生都光荣插队做知青的年代,她被保送军医大。首先向林丁丁发难的就是她。丁丁在成都是台柱子,到了北京,所有舞台都被全国最有名的台柱子撑起了,她只能在女声小合唱里凑数。一个周末,全家例行的团员晚餐,王家大儿媳问丁丁,怎么整天吃零食啊?烟灰缸里,纸篓里,总看见扔着话梅核儿,糖纸,小胡桃壳。丁丁不好意思了,笑着说文工团女兵都爱吃零食。文工团的人,毛病就是大,因为都闲得长毛,王老大说。丁丁分辩:现在演出越来越少,闲着也不是她的错,是外国电影的错,大家都看外国电影去了呀!王老大媳妇说:我看演出多也没你什么事儿,你不就唱个大合唱吗?丁丁辩驳:小合唱!反正是合唱,大小有什么区别?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无所谓的吧。此刻王家的小女儿王老四插嘴:就唱三分钟,也得费事儿,涂脂抹粉,吹头发换衣服,何必呢?能不能换个正经工作干干?唱歌跳舞反正不能干一辈子,王江河的姐姐王老二发言了。王老二是大学的政工干部。丁丁能干什么别的呀?王老大的媳妇说,文工团淘汰的人,医院宣传科都不要,说他们字认不全,屁股还坐不住!

丁丁告诉我,这时候她才发现,她丈夫王老三是王家最蔫的一个,都不知道为老婆反击一句。私下里丁丁跟他哭,说他的姐妹嫂子都挑剔他,挤对她。王江河说,他们说你别的干不了,你不会干点儿别的给他们看看?于是丁丁决定读函授大学。嫂子和姐妹们发现,家里的话梅核儿、糖纸更多了。这次丁丁的丈夫来转达她们的埋怨,问她不吃零食会死不会。丁丁说,这就跟他写论文抽烟,他父亲批文件喝浓茶一样,她读书就要吃零食,不然犯困。过了两个月,丁丁放弃了函授大学,因为一些演员组织走穴,她也跟着转了许多城市,挣了几千块钱,重新过上了巡回演出队的生活,她发现这才是她的生活,相互间说的话都是共同语言。一年后走穴的组织者淘汰了丁丁。丁丁回到王家,彻底闲下来,客厅的大彩电前面的茶几上,人们经常看见勤务兵把大烟灰缸里的话梅核、胡桃壳、糖纸不断往外倒。又在一次周末晚餐上,王老大的媳妇问起丁丁的函授学得怎样了。丁丁支吾,说学得挺好。王老大问,最近该考试了吧?丁丁继续支吾,是啊,该考试了。王副司令插话说,小林啊,函授学完对自己今后有什么打算啊?丁丁笑笑,还没想好。副司令夫人说,以后调到哪里工作,没有一点儿打算吗?丁丁笑笑,看看自己丈夫,王老三比谁都局外。夫人又说,除了唱唱歌,你觉

得你能做什么,丁丁?丁丁开始动脑筋想如何回答婆婆。当主治大夫的大嫂又开口了,说这不能怪丁丁,她是让那时代给误了,给毁了,那个时代不就那样?不要文化知识,就要宣传,那十年不就是个宣传大机器整天轰隆轰隆转?阿猫阿狗,只要能吼两嗓子,蹦跶几下就都能在大机器上当个螺丝钉,是吧丁丁?要不怎么叫丁丁呢?妹妹说,大家笑。夫人此刻又说,小林,我们虽然也是高干,不过跟其他高干不一样,我的话你明白吧?丁丁点点头,其实她不明白。夫人又说,函授学成,千万别以为可以通过首长的关系找工作,我们家首长不同别的首长,首先他不求人,其次他也求不了人。夫人一向称呼将军丈夫首长。大嫂说,妈您就别担心丁丁函授毕业以后的工作分配了,因为丁丁的函授毕业不了,函授课本寄到家来,拆都没拆开,就给当废纸搬出去了。王老大也说,还考试呢,函授年终考试早考完了。他们是有准备有预谋地来揭丁丁老底的。

王老三灰溜溜地从饭桌前跑了。回到二人世界里,丁丁跟丈夫哭,他说:“你哭什么?我还想哭呢!你就不能干一件让

我在家里抬得起头的事儿?”

我确证了一下,问丁丁,这可是王老三的原话?丁丁说一字不差。她想不通,她怎么就成了个让丈夫抬不起头来的女人。我也在想,我们当年的掌上明珠,刘峰爱了几年才敢触碰一下(还触碰出那么大的后果来)的林丁丁,现在竟让她丈夫连头都抬不起来。她的丈夫王江河在出国读博之前,顶不住家里人的压力,终于跟丁丁离婚了。因为家里人说林丁丁不配去陪读,外语一句不会,又聋又哑,谁陪谁读呢?

丁丁搬出王家小楼之后,来我这里过度了几天,后来便用她走穴的进项在他们兵部大院租了个房间。她说什么也不回他们文公团宿舍去住了。丁丁最了解文工团女兵特有的虚荣,以及她们会如何看待虚荣的牺牲品。我把她请求我写的文章写出来,发表在一个专长于婚恋的女性杂志上。那时“八卦”这词儿还没流传到祖国大陆,现在回想那就是大陆的八卦先驱者。不久收到由杂志社转来的读者来信。这个读者是郝淑雯。她的信没几行字,说她一直追踪读我的文章,方便的话给她打电话。我当晚把电话打到成都。还是那个极爽快的小郝,张口便说:“你写的是林丁丁吧?你以为用个字母当代号别人就看不出来了?我头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想,王将军家的人肯定也头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的用意不就是让他们头一眼就看出来吗?

郝淑雯的看法是这样:假如丁丁当时从了刘峰,刘峰就不会被处理下放,也就不会被送上战场,也就不会残废,领二百八十元残废金给山东老家的梆子剧团看大门。说不定现在刘峰已经是文化科刘副科长,最差也是个组织部刘干事,跟丁丁过上了殷实温馨的小日子,每天拿牛奶接孩子做小灶,刘峰那么能干,做什么都有手艺,大幸福创造不出来,小幸福天天发生,有什么不好呢?都是因为她喊救命,把刘峰给喊到伐木连去了,把刘峰那只手给断送了,现在的单臂刘峰,打沙发的手艺肯定更高超娴熟,可是手没了。

郝淑雯最终没有摆脱那个“表弟”,跟他结了婚,生了个儿子,或者流程反过来,先怀上儿子,才结了婚。一九八三年,他脱了军装,去深圳做买卖,一年就阔起来。我想,是因为英雄无用武之地,时代不同了,他在当时养精蓄锐积累的能量,便得到了正面发挥。原来我以为,在正经事之间游逛就是不干正经事的人,就叫二流子,现在发现人家的游逛就是干正经事的预备期,是给自己的精力和时间做风险投资,身上的不安定因素正是最可贵的开拓闯荡精神。抑或成功地做生意本身就需要些闯荡的素质,更可能是社会上的价值观颠倒了,把能挣钱的直接尊为老板。总之郝淑雯的丈夫有一种开拓垦荒者性格,像开垦新大陆的荷兰人、英格兰人、爱尔兰人那样,信念就是“哪里有面包哪里就是祖国”,也像美国的西部开垦者一样,信念就是“假如在你所待的地方待不下去,那么往西走吧”(他的例子是往南走)。郝淑雯的丈夫在八十年代是内地到沿海地区的第一批垦荒者,等大家都纳过闷儿来投入垦荒时,这位丈夫已经做成了电子产品的老板。总公司分公司,一两百员工。郝淑雯那次跟我通电话说,她也要跟她家老板去南方了,人家深圳多先进知道吗?厕所都叫洗手间,洗了手不用往手绢或裤子上擦,往机器下一伸,机器自动给你吹干,几秒钟!

等郝淑雯在南方给我写信时,林丁丁又嫁了人,跟那人出国了。林丁丁请她姨妈再次出山,给她开出对象的条件例单,头一项就是出国人员。她前夫抛弃她,原因是她不具备出国家属的资质,于是她远嫁海外便有一层“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站起来”的意思。丁丁的现任丈夫随家庭移民澳洲,兄弟几个开了几家中国连锁快餐店,丁丁做上了现成的老板娘。

林丁丁出国的时候,已经没多少中国都市人向往出国了,好儿女都是志在南方,都往南方奔,来得及带的只有行李,连家眷都来不及带,人人都方便开采第一桶金,但他们比郝淑雯的丈夫,到底晚了一大步。

第十四章

一九八九年十月,我出差去广州,又转火车,想顺便见识一下正实践中国人致富梦想的深圳。我刚走出火车站,小皮包带子在我肩头火辣了一下,再一看,皮包已在二三十米之外,以时速一百公里的速度离我远去。摩托骑侠车后驮了个十来岁的孩子,孩子下手的力道和速度以及惊人的准度,都说明这是他惯常的谋生技巧,开采第一桶金的手段之一。我没了钱,也没了地址,不知怎样寻找郝淑雯家。在马路上流浪一会儿,找到一个交通警察,由他帮忙找到最近一家派出所,用派出所的电话给郝淑雯家打了电话。二十分钟后,郝淑雯出现在派出所。她由于发福显得越发高大,把派出所小小的接待室占得满满的。见面她就数落我:怎么不把皮包带子抓紧一点儿?到深圳来的人谁都知道把皮包背在不靠马路的那一边肩膀上。郝淑雯还在用数落表达她对我的慰问和抚恤,说深圳人看见你这种傻头傻脑东张西望的东西,不抢你抢谁?

跟着郝淑雯到了她家。家很大,人很少,儿子住宿学校,老公常驻海南,海南又成了垦荒者们的西部。深圳对于郝淑雯的老公,已经不再是冒险家的乐园,他的开拓和闯荡精神又变成了不安定因素。[电子shu分享V信shufoufou]

在郝淑雯家住下的日子,我发现跟她谈当下谈未来都没了话题,我们只能谈过去。过去那些人和事,重复地谈,重复地笑,谈多了,故事都走了样。记忆本身也是活的,有它自己的生命和成长,故事存在那里面,跟着一块儿活,一块儿成长,于是就都不是原来的模样了。可是谁又能保证事情原来的模样就是它的真相?比如何小嫚的精神分裂,病发时她反复念叨的一句话就是“我离英雄还差得很远”,似乎是心灵遭压迫太久,荣誉来得太突然太猛烈,她喜极而崩溃,是乐疯的,但我觉得这不一定是事物的全部真相,可能只是一小部分真相。小嫚成长为人的根,多么丰富繁杂,多么细密曲折,埋在怎样深和广的黑暗秘密中,想一想就觉得无望梳理清晰。我写下的有关她的故事,只能凭想象,只能靠我天生爱编撰故事的习性;我有个对事实不老实记忆的脑子,要我怎么办?只能编。我和郝淑雯成天地谈我们谈过无数遍的人和事,谁也不指出对方对事实的不忠实。刘峰被我们谈一次就变一点儿样。郝淑雯告诉我,她在海口见到了刘峰,请他吃过一顿饭,借过钱给他。原来刘峰也到南方来了,做图书生意。我想,既然普通战士都能摇身一变而成为老板,刘峰生性勤恳,只剩的一只手做手艺活儿困难,但做生意应该不耽误。让我不适的是,我们写书的知道写书挣钱不易,做书生意跟摩托上的孩子抢我皮包,大致一回事。

根据郝淑雯对刘峰的描述,我对八十年代末的刘峰是这样想象的:刘峰在书商手里批发图书,再单手驾驶三轮汽车,把书送到各个摊点。他碰到郝淑雯那天,正好在白沙门公园门口的最大摊点被查封。一个专门翻译外国言情小说的翻译家到海口旅游,同一天在农贸水产

市场,服装市场,立交桥下,发廊聚集的街道发现了他译作的盗版。翻译家举报到了城管,城管收缴了书摊上的书籍以及刘峰运书的三轮小汽车。刘峰跟郝淑雯本来不该碰上的,两人的社会相隔无数层次。假如那天刘峰不去找城管头头讨要他的三轮汽车的话,假如那天郝淑雯不是到同一条街上的俱乐部去找打牌打了两天两夜的丈夫的话,假如刘峰不是在俱乐部对面等待城管头头从洗浴房出浴的话,假如不是郝淑雯的老公打发她回家取现金付赌债的话,假如不是刘峰等绝望了跟拦阻他的洗浴房门卫大声争起来的话,他们俩都不会碰面,就是擦肩而过也会错过去。刘峰的山东口音普通话是我们所有人耳熟能详的。那口音给我们做过多少次思想工作,向我们多少次地转达团支部提出的“不足”,多少次指出改进的“希望”,多少次对我们说:“人家何小嫚咋了?洗脸洗澡用一块儿毛巾咋啦?身上有汗味儿咋啦?你们咋就看不惯人家,老欺负人家呢?”多少次的毯子功课堂上那口音冲着助跑起范儿的我们低吼:“预备——走!——好嘞!”就是刘峰不在了,他的嗓音都还会在我们记忆里活下去。因为我们在刘峰离开我们后才逐步明白,那嗓音那口音发自一颗多么老实巴交纯朴善良的心底。郝淑雯是顺着山东口音看见刘峰的。刘峰身上一件翻领短袖衫,胸前带几道彩色杠杠,把他原本发达的胸大肌撑得更雄壮。洗浴房大门外的灯光下,刘峰的一只假臂很明显。等郝淑雯过了马路,看到那假臂的塑料质地已老化,一个小洞眼就在肘部,像是香烟头烫的。郝淑雯眼睛一热,叫了刘峰一声。刘峰转过身,看着富态高大的女人,笑了笑:“小郝。”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吃惊。

这天郝淑雯急着回家取钱救老公的驾,刘峰也不在重聚的状态上,两人留下了各自手机号码就匆匆分了手。第二天郝淑雯打电话约刘峰到一个酒店的餐厅饮茶,刘峰还是前一天的装束,但翻领短袖衫被洗过也熨得很挺。在文工团时,刘峰就会用铝饭盒装开水熨烫军装。郝淑雯注意到他的短袖衫胸前有鳄鱼Logo,她还注意到,他牙齿不如过去白和整齐。生活的档次首先从牙齿的健康体现。他从老家来到海口三四年了,是一个老战友鼓动他南下的,老战友跟他一块儿上过前线,先他一步闯荡海南,说南方机会多。

郝淑雯问:“那你觉得机会多吗?”

刘峰笑笑。接下去他才把前一天汽车被城管收缴的事说出来。这是他买的第三辆三轮卡车。城管把收缴的各种车卖到黑市,以此赚外快。我们都知道刘峰在老家成了亲,妻子是长途汽车上的售票员,有一个女儿。郝淑雯问刘峰,老婆孩子是不是跟他到海口了,他说妻子跟别人跑了,他到海口的第一年,妻子就提出离婚。长途汽车上认识男人的机会多,哪怕其他条件不如刘峰,至少四肢齐全。

“那你现在单身?”刘峰含混地笑笑,说就算吧。郝淑雯于是明白他不是完全单身,闯海南的男人哪能彻底单身?那么多“大胆地往前

走”的“妹妹”也不答应。走出这家餐厅,天一黑路灯下都站着全国各地大胆走来的妹妹。刘

峰的卖书生意还要靠那些发廊的妹妹们眷顾。刘峰由于做书的买卖,不得不读一些进货出货

的书,因此也常常会推荐些意义高尚些的书给妹妹们看。而且意义稍微高尚的书也最难出

手,一两块钱一本也卖不出去,他就把这类书借给妹妹们看,还劝她们,发廊饭吃不长,读了书将来可以找正经饭碗。郝淑雯听到这里哈哈大笑,刘峰混成这样还不忘了做好事。她说她的地产开发商丈夫都骂海南钱难挣,你刘峰怎么挣得着钱?刘峰说他就一个女儿和一个老妈,挣的钱寄回老家还是经用的,养得活她们。那一顿饮茶还是快活的,除了提到丁丁的那一瞬。郝淑雯告诉刘峰,丁丁第二次结婚,嫁到澳大利亚去了,新买了一辆本田轿车,刚给她写过一封信,她在皮包里翻,要把丁丁的照片翻出来给刘峰看,刚找到丁丁的相片,嘴里还在嘟哝说丁丁不知怎么会买一辆土黄色的车,从来没见过那种颜色,抬头间瞥见刘峰的脸,他晒焦的脸灰了一下,眼睛突然横了她一下,似乎是斥责,也似乎在求饶:好好的,又提丁丁干啥?于是郝淑雯把照片又放回包里,意识到刘峰的心真是残了,那块为丁丁落下的伤,是永无指望长上了。两人分手前,刘峰口吃吞吐,憋红脸和脖子,向郝淑雯借钱赎回那辆三轮汽车,没车生意更没的做。郝淑雯马上从包里掏出一万元给他。刘峰要了小郝的地址,说书出了手就把钱给她送家去。小郝逗他说,不还钱也能来家里坐坐嘛,她给他包真正的北方饺子,南方人那饺子也能叫饺子?刘峰也留下了他的地址,说他就住在海边上,这些年倒是学了渔民做鱼的两手,等着给小郝亮亮手艺。

郝淑雯回到家跟丈夫开口,要他给她老战友一个饭碗。他丈夫问她,此人能干什么?她心想,两只手的刘峰能干着呢,什么活儿都一摸就会,但眼下只剩了一只手,推吸尘器拖地板都难。她向丈夫担保,她这个老战友绝对是个好人。好人是什么人?她老公鄙夷地笑着说,他公司可没有闲饭给好人吃。她说难道他公司里吃闲饭的还少了?老公说,不少,你郝淑雯头一个吃,吃的还是海参鲍鱼花胶的闲饭。她说,也不知道是谁,追在后面好几年,哭着喊着非给老娘这碗海参鲍鱼闲饭吃!不吃还不行,那就要跳河上吊!老娘稀罕吃这碗闲饭?不脱下军装,在文工团混到死国家也得发饭票!郝淑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丈夫说话就形成了这种连讽带骂的风格。

对骂一场,丈夫还是松动了,说公司养了两条看门的狼狗,缺个喂狗遛狗的,就让那个刘峰叔叔管狗吧。工作有了,刘峰却没了。郝淑雯打他手机,对方停机。她只好开车按刘峰给她留的地址去找。他住的地方已经不属于海口城区了,在海边不假,但房是渔民出租的自建房,墙都不直,让海风刮斜了似的。房主说刘峰一个月前就搬走了。郝淑雯算了算,发现刘峰借她钱的时候,就打算要搬家和停机了。郝淑雯想找刘峰的邻居打听他的去向,但左邻右舍都锁着门。房东说上面定期检查卫生,今天是检查日,他的房客都锁门躲出去了。郝淑雯的车好,房主提出坐她的车去找那些躲检查的房客,其中必有人知道刘峰的下落。在一个便利店后面,他们找到了正在打麻将的一伙女人,房主说她们都是刘峰的邻居。郝淑雯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帮干什么的女人。上面要检查的,不只环境卫生,还有风化卫生,不卫生的,就要拿钱对付检查。女人们一张口,能盘点半个中国的方言。女人中还真有认识刘峰的,或者该说认识刘峰女朋友的,但谁也不肯细说。等郝淑雯钻进汽车,其中一个女人跟随出来,对她打个手势。郝淑雯降下车窗。女人用四川普通话说,听消息一千块,带路另算。郝淑雯让她坐进车里,锁了门,开了五六百米,确认没人跟上来砸车打劫,才拿出一千元,要先听听消息。女人告诉郝淑雯,刘峰在这里只住了三个月,是跟着小惠搬来的。刘峰女朋友姓惠,早先是个发廊妹,刘峰借书给小惠看,教育她学知识学手艺,就算吃不上烧脑筋的饭,吃手艺饭总有的吃,哪怕一碗粗茶淡饭,是干净的。开始刘峰生意不错,刘峰养了小惠两

年,后来刘峰的生意赔了,房子也租不起了,小惠就把刘峰带到这里来住。刘峰知道小惠又偷偷联络原来的客人,翻了脸,走了,小惠跟着也搬了家。

郝淑雯听完消息,一句话说不出,更没胃口让四川女人给她带路去找刘峰。开车回家的路上,郝淑雯劝自己别难过,海南还算没让刘峰彻底堕落进去,他不成功地教育改造了一个妓女,至少让那个叫小惠的四川女子从良了两年。

就在这期间,我跟郝淑雯在深圳相聚。

“我觉得我好像欠了刘峰什么。”说完她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后来我们干吗都那么对他。为了林丁丁。咱们好像都欠了刘峰什么,他对咱们哪个人不好?就为了丁丁,我们对他那样。”

我们干吗那么对刘峰?真是为了林丁丁?突然间,就在郝淑雯家四壁无物却金碧辉煌的客厅,挨着落了一层薄尘的大钢琴,我好像明白了。其实当时红楼里每个人都跟我一样,自始至终对刘峰的好没有信服过。就像我一样,所有人心底都存在着那点儿阴暗,想看到刘峰露馅儿,露出蛛丝马迹,让我们至少看到他不比我们好到哪儿去,也有着我们那些小小的无耻和下流,也会不时产生小小的犯罪感,偷炊事班一包味精,或在公共游泳池里擦一下女孩儿身体等等之类。因此我们一面享用刘峰的好心眼儿,一面从不停止地质疑他的好心眼儿。刘峰跟我们,是存在于同一个三维空间,具有同样的物质分子密度,他怎么可能比我们好?还好那么多?我从最开始认识刘峰,窥见他笑得放肆时露出的那一丝儿无耻,一丝儿赖,就下意识地进入了一场不怀好意的长久等待,等待看刘峰的好戏:只要他具有人性就一定会演出好戏来。在深圳郝淑雯的豪华空洞的别墅里,我这样认清了自己,也认识了我们——红楼里那群浑浑噩噩的青春男女。我想到一九七七年那个秋天,红楼里的大会小会,我发现不止我一个人暗暗伺候刘峰露馅儿,所有人都暗暗地(也许在潜意识里)伺候他露出人性的马脚。一九七七年夏天,触摸事件发生了,所有人其实都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它可发生了!原来刘峰也这么回事儿啊!原来他也无非男女呀!有关刘峰人性人格的第二只靴子,总算怦然落地,从此再无悬念,我们大家可以安然回到黑暗里歇息。刘峰不过如此,雷锋呢?失望和释然来得那么突兀迅猛,却又那么不出所料。假如触摸发自于另一个人,朱克,或者刘眼镜儿、曾大胜,甚至杨老师、强副主任,都会是另一回事,我们本来也没对他们抱多大指望,本来也没有高看他们,他们本来与我们彼此彼此。

那天夜里我闻到郝淑雯家有一股陈旧的方便面气味。这么富有豪华,可女主人天天吃方便面。消极还是潦草?不得而知。

小郝沉默了,我四顾着,看哪里该挂张画。找不出地方来,因为虽是空空的墙壁,墙面一块块的软包装,可以随时改门脸做卡拉OK歌厅。军二流子的审美趣味,以及他对豪华的梦想……一旦发现英雄也会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会格外拥挤。我们高不了,我们要靠一个一直高的人低下去来拔高,要靠相互借胆来体味我们的高。为什么会对刘峰那样?我们那群可怜虫,十几二十岁,都缺乏做人的看家本领,只有在融为集体,相互借胆迫害一个人的时候,才觉得个人强大一点儿。

当时我没有参与迫害,是因为我心不在焉。一九七七年十月,红楼外许多大事新事在发生,大学招生,私授英语,第一批海外留学的人悄悄走了,街上出现了布拉吉,我的恋爱视野,早就越过红楼老远老远……

郝淑雯轻叹一声:“看到他的假肢,还破了个洞,我心里挺堵的。想不出来,那个洞是怎么弄出来的。他自己拿烟头烧的?还是别人?是不是他那个女朋友小惠?……你知道,我请他吃饭那天,我到得早,看见他老远骑着单车来了,一只手握把,假手搁在裤兜里,车骑得飞快,从落地窗前面骑过去,又骑过来,可能是不敢确定,我会请他到那么豪华的地方饮茶。他一只手,把单车骑得飞快。他走的时候,不知道我一直在他背后看他……”

她的心原来是柔软的。

“你知道我当时想说什么?我想说,刘峰你真傻,摸错了人,当时要是摸我,保证我不会叫救命。”

我很吃惊,但我没有表示。

“谁让他去摸林丁丁,摸错了吧?要不他不会给处理到连队去。也不会丢一只手。那只假手好可怕。一种……便宜货的感觉,还用旧了,破了。你不知道,那么多人摸过我,为什么不能是刘峰?刘峰跟他们比,至少人品好多了。”

人品有什么用?什么叫好人?我们这些女人作为情人的那部分,对“好人”是瞎着眼的。郝淑雯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她把同情,善意,甚至崇拜都给好人,哪怕触摸一把,也可以偶然想开,对好人慷慨一番,但激情爱情婚嫁,还是把好人关在门外。

二〇〇〇年,一个熟人托我到海口帮他办事,在那里住了三天。熟人是广西人,在海口开发房地产惹了什么祸,到美国是躲祸的。熟人或许奸商,或许有案在身,人却不坏,尤其在美国用他自己不知什么来路的钱赞助了许多穷苦艺术家和瘪三电影人,因此间于那两者之间的我跟他就浅浅有了点儿交道。熟人的弟弟是海南地头蛇,退伍老兵,服役期在老山猫儿洞度过,又因此我们见面就不生疏。他招待我海口一游。不管游哪里,我不知怎么总想到,此地是刘峰和他的小惠姑娘过过小日子的地方,于是我想象力起飞了。那是十月,晚霞一收,天好月好,我来到郝淑雯提到的发廊云集的一带。发廊早过了鼎盛时期,一些硬撑着的门脸,连粉红色灯光都脏兮兮的。但路灯下还是有些曲线不错的影子,如同一缕缕香魂。一有轿车开来,减速或停下等绿灯,她们就上去问路,要么搭讪,说还以为是某某某的车呢,看错了,不好意思。我在一个曾经发廊昌盛的街上,找了个小餐馆吃消夜,向老板打听刘峰,老板说不认识。老板在海口十五年,开了六年出租车,于是我问他可认识小惠,他想了想,反问,是叫惠雅玲的川妹子?我说只知道她叫小惠,姓惠。那就是惠雅玲,惠不是大姓,河南到海口才碰到这一个,河南老板说。听小惠那帮姐妹说过,小惠过去有个单臂老板包养她,从发廊退役了。还听说单臂老板岁数一把,不挣啥钱,不过是斯文人,做书报买卖的。我想,那就是刘峰没错了。可怜刘峰那也叫老板,开的三轮汽车被城管收缴都拿不出钱

去赎。后来呢?我问河南人。后来嘛,单臂老板破产,惠雅玲从老板那儿得了点儿钱,做了大高鼻子,大双眼皮,成了升级版了,生意都做五星级饭店的客人。我突然意识到,刘峰借了郝淑雯一万元不是去赎车,而是赎他自己;他把那一万元给了惠雅玲,就从小惠身边抽身,离开了海边渔村。一万元刘峰分十年还,于是小惠的高鼻梁双眼皮就等于在郝淑雯的小银行做了按揭。河南老板说,再后来小惠攒了一笔钱,在四川老家的镇上买了房,当上了单亲妈妈。前两年她回过海口一次,牵了个六岁小丫头。惠雅玲说她要供女儿弹钢琴,上贵族学校,长大做跟她惠雅玲完全不同的女人。看来郝淑雯无意间通过刘峰投资的美丽产生的利润不小,按揭的高鼻梁双眼皮,以及房子,女儿,未来那个弹钢琴的女“贵族”。[书.免`费`分`享V.信shufoufou]

从小餐馆出来,接近子夜。小惠有大志向,要女儿做跟她小惠完全不同的女人。刘峰曾经也有志向,要小惠做完全不同的小惠。刘峰逼娼为良,却半途而废,让小惠从良的还是万恶的金钱。但把从良的种子播撒到小惠年轻蒙昧心田的是刘峰。

此刻海口对我显得多陌生啊。刘峰的战友把老实巴交的刘峰招到这个陌生地方,他跟小惠那两三年小日子还好吧?是怎么开始的呢?

一天夜晚,刘峰瞥见小惠在路灯下站着,穿了件皱巴巴的连衣裙。小惠认出了三轮小汽车,叫了一声“刘大哥”。刘峰一只手把方向盘打了几把,三轮小汽车突突突地掉了个头,回到小惠旁边。小惠的下眼皮画了两道浓黑的眼线,因此她看谁都像翻白眼。二十一岁的小惠,不好看,还用妆容盖掉了难得的青春光洁。小惠来海南已经五年,刘峰给她上班的发廊附近的书亭供书,常见小惠下午蹲在马路牙子上刷牙,就那样被她叫成了“刘大哥”。后来小惠单干了,不愿让发廊老板白吃甜头,刘峰偶然在三流宾馆门口的路灯下看见她。他从小汽车里对她说,要下雨了,下班吧。小惠迎上来,笑笑说一个生意还没做呢。刘峰看着她,还做生意呢,雨要来了。他看着她的连衣裙,大概是捡别人的,包臀的裙摆短得脸不要了,命都不要了,胸口扣子丢得精光,里面别了个大别针,使她看上去鸡胸驼背。一辆皇冠轿车过来,停在红绿灯路口,小惠飞奔上去“问路”或者“搭车”。刘峰看见她黑色长袜勾破了,拉出一道天梯从大腿直至脚踝。轿车里扔出个烟头,小惠闪开。皇冠怒吼一声飙出去,小惠转过身说,刘大哥,上回借你的杂志给小燕借走了。刘峰可怜小惠,“问路”差点儿挨了烟头,女孩儿家一点儿面子都没了,还要跟刘大哥装不在乎,突兀地就说起杂志来。刘峰心里不知怎的冒出林丁丁来,同是二十岁出头,丁丁一身笔挺毛料军服,风华绝代的独唱女兵。刘峰对小惠说,杂志反正是旧的,你们传着看吧,至少多识俩字儿。刘峰要走了,小惠又问,带烟了吗,刘大哥?我不抽烟。他掏出两张一百元,递给小惠:马上要下大雨,哪儿还会有生意?回去吧。说着他人已经进了螺蛳壳一般的驾驶舱。

等刘峰的小汽车开了两个街口了,大雨夹着雷电横着来了。他再次掉头,心里担忧得怪诞;他担心小惠眼皮下两道浓黑的眼线给雨越抹越黑,再“搭车”要让人当鬼打了。他回到小惠站岗的路灯下,小惠不见了。他开着小汽车在附近几条街道和巷子里寻找,发现小惠赤脚站在一家小超市门洞里,眼线化成几道黑眼泪,人鬼之间,一只手里拎着鞋,另一只手拿着一只鞋跟,三寸的鞋跟在榕树的老根上磕掉了。上了车,刘峰问她住哪儿,远不远。小惠说今晚要上刘大哥家借宿一夜,她同屋的老公从四川来了。刘峰无话,心里温软又恶心,这么

个可怜东西。哪怕只小野猫,这么大的雨也要给它个躲雨的地方吧?

刘峰让小惠住在他卧室,自己睡在封闭阳台上,跟卖不出去的盗洋人版的《人体艺术》

《性的诗篇》睡了一夜。早上刘峰出门上班,留给还在睡觉的小惠四百元钱和一张纸条,纸

条上写的几句话是小区里开办的“寇媛美甲训练班”在招人,学费三百,剩的一百元够她付半

月地下室房租,小区内就有人短租这种地下室。

小惠没有把钱花在学徒上。人和钱都不见了。刘峰扭头也就忘了有过这么个雨夜,小惠唯一的雁过留痕是那双黑色长丝袜。丝袜落在他一居室小公寓的厕所角落。他用两个手指把它提溜起来,农民女儿两条结实粗壮的腿形还在里面,好比那双腿褪下的透明残破的黑膜,脱线从臀部直到脚后跟。就像提溜蛇皮那样,他把它提溜到垃圾桶里。

刘峰又见到小惠,两人都失去了早先明朗简单的态度,谁也不理谁了。再次跟小惠近距离接触,是四个月以后。刘峰的老战友跟人经营了一个狗场,培养训练

名犬。海南治安成问题,据说一只纯种德国狼狗可以卖到二十万。战友把售书生意全部盘给

了刘峰。接下生意,刘峰发现战友亏空到几乎破产的地步。还了欠债,刘峰住不起原先的一

居室公寓,搬到一个写字楼里,办公居住合一。写字楼还没收工,就被租出来。窗是有窗没

户,门是有门没扉。后来租户们发现楼永远收不了工,因为开发商因地皮产权在跟当地村民

打官司,而且这种建筑是有名堂的,叫作烂尾楼。二月的一个下午,也是雨天,刘峰回到

家,发现门口走廊上牵起一条铁丝,上面着湿淋淋的衣物,铁丝下蹲着一个姑娘,正在洗一

个大塑料盆里的床单。衣服床单都是刘峰出门前放在门口的。刘峰走近,女子回过头,他差

点儿没认出来,因为那两只眼睛下一贯的浓黑的眼线没了。小惠回头笑笑,说“顺路”来看看

刘大哥。

小惠这天也像是捡了或者借了别人的衣服,一件不男不女的黑西装,至少大了三个号码,里面一条牛仔背带裙,胸口绣着大娃娃,圆滚滚的腿肚子一看就是翻山越岭的祖宗八辈遗传给她的,一鼓劲就出来两个铁蛋儿。小惠就是头发好,可以顶在女大学生、女白领、女明星的头上,梳成什么式样都给她加分。白天的小惠基本像人,不像鬼。

小惠这次听了刘大哥的话,到“寇媛美甲训练班”报上了名,合格结业并愿意留在“寇媛”美甲美容连锁店的学徒,那三百元报名费就全免。

刘峰和小惠就这样开始了小日子。刘峰教会了小惠做简单饭菜,让她学会夜晚睡觉早晨起床,让她开始读报和停止画眼线,让她说话减少夹带“老娘”。美甲班小惠上了一个礼拜就要退学,说让她实践的免费客人好几个香港脚,怕脚气传到她手上。刘峰同情,也同意小惠改报“花卉速成班”。这个班高雅,结业了能到五星级酒店应聘,酒店天天更换花卉造型。又是一周,小惠的困境是起不来床。花卉学习班每天早上开课早,为了节省成本,学生每天清晨五点就要到城郊路口买花农的便宜鲜花。花卉班学生绝大多数是家庭主妇,四五十岁,跟开发海南的丈夫来了,朋友和亲戚没法带来,因此钱多时间更多,结业不奔着五星级宾馆招聘。小惠在班里孤立而寂寞,学杂费又昂贵,鲜花每天要买,还得四点多起床去买,跟刘峰

说不忍心用他挣的钱去上那种华而不实的课,再说她注意到所有酒店大堂,插的都是假花。刘峰问她,什么时候去酒店的?小惠赶紧改口说,哦,过去去的嘛!

我设想两人此刻是吵了起来。刘峰大概说不出我这么刻薄的话,“一时婊子一世婊子”“生来下贱”,但我估计他会说“狗改不了吃屎”什么的。刘峰骂人词汇量不怎么样。从那以后,刘峰和小惠常常吵。发现小惠描眼线,他最受不了。有一次他在自己家里抄家,把那支深藏的眼线笔翻出来,狠狠地给小惠画了两根眼线,边画便嘟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我看人家大歌唱家化妆的时候,你还没生下来!小惠对着镜子照,嘻嘻笑,说刘大哥左手都画那么好,右手更不用说……刘峰画完,把眼线笔和所有廉价化妆品从六楼扔出去,小惠的廉价衣服鞋子首饰一并扔出去,没窗户就这点有优越性,扔东西方便,当玻璃用的塑料薄膜撕个口子罢了。

小惠上去就撕咬扭打刘峰。刘峰一只手,真打小惠不是对手。我们刘峰什么肌肉素质?给我们那批女兵抄跟头抄了七八年,稍一运力胸肌臂肌就跟活了似的,在他一层薄皮下预备突袭,三个小惠也把他怎么不了。只是刘峰不还手,本着他的朴素信条,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

小惠骂骂咧咧,到楼下捡起衣服鞋子,又爬上没有装栏杆的楼梯,回来了。两人和好的先决条件是小惠不得再去酒店。刘峰一句朴素誓言:我吃糠咽菜都有你一口!小惠心想,老娘从老家来,就是不想吃糠咽菜。这样想着,小惠眼睛鄙夷地看着熟睡的刘峰,将烟头摁在他的假肢上。

我也能想象刘峰和小惠的好时光。两人一块儿开着突突突的三轮汽车到火山口地质公园,到白沙门公园,刘峰到处送书,小惠当跟屁虫。买一个冰激凌,或者一串烤海鲜,刘峰自己不吃,看着小惠吃,那样的满足,带一丝儿心酸,想到自己远方的女儿,该是看着女儿这样馋嘴才感到的满足。他俩的好时光不少,包括到渔村吃渔民直接烧烤水族,那些放在火上还欢蹦乱跳的鱼虾,鲜美得可以用去定义“幸福”。吃了渔民烧烤,他们会去高速路大桥下,老方每天傍晚在大桥洞里摆出长凳和折叠椅,卡拉OK机器接到一架灰头土脸的电视上,卡车司机、渔民、社会闲散人员和可疑人员就聚过来,一块钱一支歌地唱。小惠不知道刘峰唱的是哪个世道的歌,她听都没听过,什么“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什么“风啊,你不要呼喊,雨啊,你不要呜咽”……有次他点的歌“同志哥,请喝一杯茶”,老方找不到,他就拿着麦克清唱,跑调跑到云天外,卡车司机都喊停。小惠喝点儿啤酒也会唱,她唱的时候,刘峰就痴痴呆呆地看着她。小惠不会知道,刘峰心里怎样批判她的唱:捏着嗓子,哈着气,酸梅假醋,虚情假意,犯贱,真犯贱,你听听,闹猫呢?现在的女人唱歌都是叫春。对于刘峰,林丁丁不唱,世上就没有歌唱家了。

他跟那个会唱歌恋爱的丁丁,此生错过了;此生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跟这个小惠发生一段缘。刘峰跟小惠确实有过好时光,最好在夜里,在床上,他的心虽不爱小惠,身体却热爱小惠的身体,身体活它自己的,找它自己的伴儿,对此他没有办法。身体爱身体,不加歧视,一视同仁;他身体下的女人身体是可以被置换的,可以置换成他曾经的妻子,可以是小惠的姐妹小燕或丽丽。而一旦以心去爱,就像他爱他的小林,小林的那种唯一性,不可复制性便

成了绝对。林丁丁是绝无仅有的。对丁丁,他心里、身体、手指尖,都会爱,正因为手指尖触碰的身体不是别人,是丁丁的,那一记触碰才那么销魂,那么该死,那么值得为之一死。

我回到了北京定居之后,郝淑雯偶然打电话给我,一般在她发生喜剧悲剧的时候:股票涨了,跌了,跟老公分了,合了,再分。二流子到底不安分,赚了钱一半去赌,一半用在若干“小三儿”身上。郝淑雯跟他打了十年,落下二流子在北京的两套房,原本是为豢养小三儿置下的。她租一套住一套,不算富有,衣食无忧而已。我此刻也经历了婚姻惨败,跟父母住在一起。一天我正抱着一个大西瓜从超市出来,手机铃响了。我一手把瓜按在腰上,一手拿出手机,看到郝淑雯的名字。半年没有她的消息,我摁了一下接听键。

“告诉你个事儿,找到刘峰了。”郝淑雯说。

“哦……”太阳把停车场晒成了个巨大的饼铛,我觉得自己给煎得吱吱作响,“待会儿给你打回去……”

“不行,你每次说待会儿打回来,从来不打!”

西瓜正从我的腰往胯上滑。我站成一棵歪脖子树,听她说了几句刘峰的消息。其实,那年代那些人对于我,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刘峰由南漂改北漂,一九九八年来北京,让他开旅游公司的侄子收容了,给雇员做饭,打扫办公室,送机票车票,办公室白天办公,晚上一张折叠沙发拉开,就是刘峰的床。这就是侄子管吃管住的待遇,除此之外,一个月五百元工资,上三险,那点儿钱刘峰供老妈吃饭穿衣,供女儿上学。这都是我歪抱西瓜听郝淑雯报告的。西瓜正从胯往我大腿上滚,郝淑雯建议我们叫上刘峰,聚一聚。在北京跟一个位距自己十公里的人相聚,简直是世界上最艰难最漫长的旅行。我还是答应了下来,不然西瓜就要滚到地上了。

聚会地点是郝淑雯家。日子是星期六。进了门,我看见一座佛堂设置在玄关,墙上挂了两幅唐卡,供着一盘火龙果和一盘橙子,佛龛下一边一个大花盆,栽着两棵金橘树。刚上了香,半屋子的烟,客厅里都辣眼,郝淑雯的两居室像是一座小庙。

客厅里已经先到了一个女客。居然是林丁丁。丁丁扑过来,抱着我直跺脚,撒娇,嘴里一个劲儿地“小穗子小穗子小穗子”。我看见伏在我肩上的头烫了满满的小卷儿,小卷儿下的头颅圆圆一个瓜瓢。丁丁落发落得只剩这七十岁的发型可选择。她的脸还是相当嫩,圆眼睛还可以问“真的呀”。我问丁丁什么时候回国的,她比画着小手,告诉我她回来三四天了,每天早晨三点准时给时差闹醒,叫我看看,她眼袋都下来了!

我跟着郝淑雯进厨房端果盘,问她是否疯了,既约了刘峰,干吗约丁丁。郝淑雯小声说,丁丁离婚了,在国外给人当了几年保姆,最后找的这份工不错,帮一个香港富豪看空房子,哪是房子,简直就是一座城堡,每层一架大三角钢琴,丁丁在里面训练爱国华人的孩子唱山歌民歌。

我们端着茶和水果刚进客厅,丁丁笑着说:“不就是说我吗?还躲厨房说!”她把脸转向我:“小穗子想知道我什么?直接问我好了!”

丁丁比过去爽快,几乎就是个泼辣女人,爱哈哈笑,嗓门儿又大又毛躁,过去珠玉般的圆润喉咙不知去了哪儿,反正有了点儿劳动人民的样子。

其实我不是一点儿不知道林丁丁的国外生活。她嫁的那个开快餐店的潮州人让她吃了三年的鸡翅尖(因为快餐的炸鸡翅不能连带翅尖),也让她包了三年馄饨和春卷(十个手指头都皴裂了),还让她看了三年他在豆芽鸡蛋炒米饭里加酱油(这是丁丁最看不下去的事儿,上海人哪儿受得了倒酱油的黑色蛋炒饭)。最后丁丁吃够了看够了,老板娘不要做了,逃跑出来,她就读的成人学校老师为她做主离婚,把离婚协议书送到潮州人的连锁快餐店。

凉菜上桌时,来了电话。郝淑雯一听就乐,对着“告诉刘峰,别为那一千块钱躲着不见面呀!”放下电话她解释,刘峰过去跟她借过一万块钱,用了十来年还上了九千。电话是他侄子打来请假的,说刘峰感冒,今天不来了。

“谁让你告诉刘峰我来了呢?”丁丁不在乎地笑笑,“刘眼镜儿的话,吃屎的把屙屎的还麻到了!”刘眼镜儿是我们的首席中提琴手。丁丁学说他多年前刻薄郝淑雯的话,表示过去是她惹的事儿,该是她躲他的。过去林丁丁一句四川话不肯说,现在泼辣起来,四川脏话都说。说完她自己大笑,真是劳动人民了。

“丁丁,你过去是这性格吗?”郝淑雯狐疑地看着她。

“我过去不这样吗?”丁丁反问,又笑得嘎嘎响。放下了做首长儿媳的包袱,也破碎了做歌唱家的梦,这就是解放了的丁丁。

郝淑雯炒菜,我当二厨,她借助叮叮当当的锅铲对我说:“估计现在刘峰摸她,她不会叫救命的。”

我笑得很坏。刘峰摸她的那只手算他局部地为国捐躯了。郝淑雯读懂了我的不良意识,补充一句:“现在让他用那只假手摸,估计人家也不干

了。”

“信佛的人都你这么刻薄?”我说。丁丁在客厅里叫喊:“又说我什么呢?”这回是我和郝淑雯笑得嘎嘎响。不快乐的人,都懂得我们这样的笑。放下了包袱,破碎

了梦想,就是那种笑。笑我们曾经认真过的所有事儿。前头没有值得期盼的好事,身后也没

有留下值得自豪的以往,就是无价值的流年,也所剩不多,明明破罐子,也破摔不起,摔了

连破的都没了,那种笑。就是热诚情愿邀请人家摸,也没人摸了,既然最终没人摸,当时吝

啬什么?反正最终要残剩,最终是狗剩儿,当时神圣什么?对,就那种笑。

笑过,我们把那餐饭吃了一整夜,喝了两箱啤酒,男光棍没来,三个女光棍撒开了耍。喝到凌晨一点,郝淑雯拍拍林丁丁的肩膀说,绕了一圈,最不该落单的丁丁也落了单,现在刘峰现成的单身,再找回去也不晚。林丁丁皱眉笑起来。郝淑雯说,怎么了?刘峰至少是个好人,好人现在最是稀有。我说,是稀有:这年头说谁是好人,跟骂人一样。丁丁说,有谁比我丁丁更知道刘峰是好人的?

自从在王府井大街上见了刘峰,我不知怎么就怀旧起来。刘峰的手机一直关机,我找到了刘峰侄子的公司。公司现在转行做安全监视软件,办公室在北京的最北面铺张了整整一层楼。那位侄子告诉我,刘峰不上班了,身体不好,在家歇着。什么病,侄子也说不清楚,反正上了年纪,就是不得病,也该退休了。侄子还在忙的年龄,对退休人员的生活方式是生疏的,也顾不得多管。他只说叔叔在家歇息有一年多了。就是说,刘峰有家了。家里有谁呢?据我所知,刘峰的女儿从山东一所师范学院毕了业,现在倒是自立了。老母亲早已去世,那在家里刘峰是形影相吊?还生着病?谈开了我发现侄子还是很健谈的,他说给叔叔介绍过几个女人,都是山东老家来北京找工打的,叔叔都婉拒,让侄子别操心,就是有女人,也是他照料伺候女方。终于一天,刘峰请侄子到家里做客,侄子这才死了给他找女人的那份心:叔叔有个女人,还是挺好看的一个女人;年纪不轻了,不过还真不难看!不爱说话,嘿,不说话的女人,本来就是三分美,侄子很兴奋地告诉我。从刘峰侄子的公司出来,我给郝淑雯打电话,八卦刘峰的老来艳福。郝淑雯现在大部分日子是听这大师那高人讲经论道,好像对此世她已撒手,重在修来世了,听了我的八卦,她那颗世俗心马上又活了,叫我跟她一块儿去堵刘峰的被窝儿,看看他六十多岁一只手被窝儿里还能捂个什么挺好看的女人。我们俩人一核对地址,发现她得到的刘峰住址跟那位侄子给我的不同。我们觉得好玩儿,老了,刘峰倒越来越神秘。

我们按照侄子给的地址,找到机场辅路外的一片民房,刘峰刚出门。邻居都是能干活络的打工仔打工妹,够本事做了北京的移民,他们的儿女们都从老家接来了,泥土铺的院子里随处可见孩子们的大小便。

刘峰的家门上了锁,从窗帘缝看,他的住处还像个当兵的,没几样东西,每样东西都是绝对必须,收拾得一尘不染一丝不苟。没有一点儿女人的痕迹啊。

看我们俩在刘峰窗口窥视,刘峰的一个女邻居从露天锅台边用安徽北京话大喝:“你们找谁?!……老刘不在家!”

郝淑雯说,老刘不在,就找老刘的老婆。邻居回答,老刘没老婆。这年头,女朋友,老婆都一回事儿。这是我说的。

邻居问:“你们找哪个老刘?这个老刘就单身一人!”

我们傻了,刘峰神秘得离了谱儿。郝淑雯说,不可能,老刘是我们的老战友,我们知道他有女朋友。女邻居懒得理我们,埋下头切菜。

我们正要离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民工从路口回来,牵了两条德国黑背,种还挺纯。男民工穿一身迷彩服,大概给附近别墅的某家富豪当私人保安。女邻居对我们说,这个是老唐,是这里的最老的住户,住了五年了,你们问老唐,老刘有女人没有。

老唐说,看是看见过一个女人的,老刘生病的时候来的。我们这才想起来,赶紧问刘峰生的是什么病。好像是肠癌。我跟郝淑雯堵被窝儿心情马上没了。刘峰是那种躲起来病,躲起来痛,最后也躲起来死的人,健康的时候随你麻烦他,没了健康他绝不麻烦你。郝淑雯问:那女的什么样子?老唐说,女的个头不高,瘦瘦小小,看着不显岁数,不过肯定不年轻了。

我们问老唐,刘峰什么时候回来,老唐说没一定的,化疗的时候,他就住在城里,离医院近些。我和郝淑雯对看一眼,这就是为什么刘峰有两个住址。

我把车开出去五六公里了,郝淑雯都没吭一声。还是我先开口,说天快黑了,就近找个地方吃饭,顺便把堵车高峰避过去。她说不饿。我告诉她,在王府井见到的刘峰,不像生大病,还挺精神的。我这是安慰我们两个人。其实我后悔,那次没有及时招呼他。郝淑雯叹了一声说,好人,都没好报。我笑笑,以为她那一声长叹之后会多深刻呢。

我把车停在一家酒店门口,跟郝淑雯没商量地说,随便吃点儿什么把堵车时间混过去。酒店的餐厅人很少,钢琴假模假样地漫弹,雅致豪华反正吃不到嘴里,只让你对极宰人的一餐饭认账。

我们点了两个菜,都是凉的,一荤一素,服务员还站着等我往下点,我却合上了菜单,说不够再点。服务员眼睛一瞪,转身走了。我跟郝淑雯笑笑,随他瞪眼,我们都活到了不装面子的境界了。吃了两口金瓜海蜇丝,郝淑雯胃口开了,叫了一扎啤酒。啤酒下去大半的时候,她说:我们当时怎么那么爱背叛别人?怎么不觉得背叛无耻,反而觉得正义?我问她又想起什么来了。她说:我们每个人都背叛了刘峰,不是吗?你萧穗子不也在批判他的大会上发言了?我说我当然没发言。

“你没发言?!”郝淑雯眼白发红,“我怎么记得每个人都发言了?”“我不一样,我也是被所有人批判过的人。批判刘峰资格不够。”我借戏言说真理。“我记得你发言了!”

“什么狗记性!”

“我就记得何小嫚没发言。”

我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要了一扎啤酒。不装面子,样子也不要了。

“我怎么记得……”她咕哝。“你再喝点儿,就记得更多了。”我笑着说。第二扎啤酒冒着泡泡。她的嘴边也冒着泡泡。“我背叛你的时候,真觉着满腔正义!”她是怎么背叛我的?我看着她。“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她可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把你写给少俊的情书交给领导的时候,感觉好着呢!就像少先队员活捉了偷公社庄稼的地主!我把这事告诉你的时候,你当时肯定恨死我了吧?”

我掩饰着吃惊。

“是你那次来深圳我跟你坦白的,对吧?没错,就是咱俩在我家那次。当时我家就咱俩。”

四十年来,这是告密者第一次向我自我解密。啤酒真神,不仅能让人忘掉发生过的,还让人记得从未发生的。我还是看着她,是拿了一手好牌什么点数都不让她看出来的扑克脸。

“我跟谁都没说过,只跟你一个人说过。你配听我告发自己,别人不配。别人也不懂,懂了也不会谅解。我那次告诉你,就知道你会理解,会原谅我。你还真原谅了我。那时我看到全体人背叛你的时候,你有多惨。后来林丁丁要出卖刘峰,我要她保证,绝不出卖,结果她还是出卖了。我们都出卖了。你说你没有出卖,不可能,我不会记错的。”

等她被啤酒撑大了肚子的时候,她的自我解密进一步深入。四十年前,她怀疑我跟少俊关系特殊,就开始勾引少俊。“嘿,那时候就发现,男人真不经勾引!”就是那个长得像大姑娘一样漂亮的少俊,一对飞飞的眼角,长睫毛打扇子似的,嘟嘟的嘴唇,化妆时还比其他男兵涂的口红要艳,我怎么会给这种人写了上百封情书?现在想起,我只想吐。

“怎么会勾引那么个男人?”郝淑雯耸起肩,摊开两手,也觉得自己是个谜。“勾引他就为了搞清你;你不知道,当时我们都觉得你是个小怪胎,诗人、电影编剧的女儿,诗人本身就是怪胎!”她又笑得嘎嘎嘎的。

少俊的漂亮跟他的浅薄都像女人,俗气也像女人。俗来自民间,民间就是接地气,所以俗气代表着生命力,不俗的人往往魂比肉体活跃,等于半死的。我根据郝淑雯正叙述的那个少俊写下他们短暂俗气充满生命力的情史。他们当时都是排级干部,可以公开谈恋爱,但偷情味道更好,偷得那个情胆包天、无法无天哟!那时恰好少俊的同屋回重庆探亲二十天,他们每一夜都不放过,睡眠都戒掉了。少俊的房间在二楼走廊最尽头,好一个大胆的郝淑雯,不仅得蹑手蹑脚爬上嘎吱作响的朽木楼梯,还得走过整条哼唧不断的蚁蛀走廊,再推开吱扭如胡琴独奏的老木门。红楼的大房间隔成小房间,隔得不规整,加上楼的慢性颓塌,门和框都轻微歪扭倾斜,因此开门关门都冒小调。走廊一边十个门,每个门里都可能出来一个起夜的男兵,太勇敢了,我们的女分队长!他们在蚊帐里相拥而卧,蚊帐里就是他们的伊甸园,一对最漂亮的雌体和雄体,军版亚当夏娃……

郝淑雯分析,当时她冒那样的危险,还出于一种竞争心理。看看萧穗子一个十五岁的不打眼的小兵疙瘩,能让一个漂亮成熟的少俊陪着她玩儿情书暗投,一玩儿半年,小怪胎到底有什么魔力?让张嘴就是错别字,一封家书翻几十次字典的少俊天天动笔?少俊容易吗?一共没念过几本书,每天要搜肠刮肚地想出词儿来谈纸上恋爱,男女间能有那么多字儿写?不就是一拉手一拥抱一亲嘴儿,下文自然就有了吗?少俊二十二岁,陪着小兵疙瘩费劲,看看我郝淑雯几下能把事儿搞定。果然,手一拉就搞定了。二十一世纪的郝淑雯一个劲儿问:“你真不恨我?”

郝淑雯美丽的胴体进了蚊帐,少俊一定想,这半年跟那小丫头费的劲真够冤的,上了小丫头的当了,这么简单具体的事儿,让那些纸和字儿弄得那么玄!那么曲折!

郝淑雯推开高高的啤酒杯,为了让我把她诚恳的脸看清楚。就那样,她轻而易举地让少俊交出了我所有的情书。又过了几个蚊帐之夜,她轻而易举地说服了少俊,跟她一块儿主动把我的情书上交给团领导。“那时候做王八蛋,觉得比正经人还正经。”她眯上眼,有点儿色眯眯的,“现在要我说什么是好人,我会说,不出卖人的人,是好人。知道我最后一夜从少俊那儿出来碰到谁了吗?刘峰。”

刘峰正好上楼,郝淑雯下楼,足尖碎步,比贼还贼,手里还提着她的黑色平绒布鞋,一眼就能看出她刚干了什么。可刘峰比她还不好意思,居然一句话没说,就跟她擦肩而过。回到宿舍,她一夜没睡,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第二天刘峰在毯子功之后跟她谈话,说身为老兵,党员,半夜上二楼会影响不好。二楼是男兵宿舍,人家会怎么想?这么多十几岁的男娃女娃,一个像小郝这样的党员干部要带好头。

这话我信,典型的刘峰思想工作语言。郝淑雯告诉我,也是从少俊对我的态度上,她厌恶了他,什么人格?虽是纸上恋爱,可

也不无真情投入,说出卖就卖得那么干净。他主动坦白有功,揭发我更体现了浪子回头金不

换,所以基本被领导无罪释放。“有其父必有其女”,“根不正苗自黑”,“用资产阶级情调引

诱和腐蚀同志加战友”,揭发我时,他把他在写情书时期长进的那点儿文化都用上了。一个二十二岁的男性“同志加战友”,好好的就成了一个十五岁小女兵的受害者,郝淑雯说,她正是从他的倒戈看到他的无耻和残忍,彻底对他寒了心。此刻,她被啤酒调动出一种幽远的哀伤来,问我:真爱过的,无论是肉体爱的,还是心灵爱的,都不能说糟蹋就这么彻底糟蹋,对吧?你说这种男人还能要吗?

啤酒真好,给了她说梦一般的意境。郝淑雯接着说梦话:“少俊为了我背叛你小穗子,也会为了别人背叛我。那几天,我看

他揭发得那么起劲,就像看着一个鬼慢慢脱下人皮一样。”她突醒来,睁大眼睛看着我:“想

知道一个秘密吗?”

我说当然想。

“哼,少俊,也就是个男花瓶,那些年流行出国,他自己没本事出去,嫁了个奇丑的女博士,跟到美国当陪读去了。知道我当时怎么蹬掉他的吗——那男花瓶?我让我爸帮忙,把他调到他老战友的师里。我爸老说,好男不上戏台,好男得吃千般苦,所以他老战友先把少俊调到连队吃苦,再看能把他往哪儿提拔。我跟我爸说,这个男朋友我可是认真的;我爸我妈都知道让我认真难着呢。一听说我认真,我爸让那小子吃苦去了。”她笑着,脸大红,眼白粉红,但眼神挺忧伤的,想到年轻时她自己那么一大把本钱,却做了败家子,输在二流子手里。“少俊调到我父亲战友的独立师里,我还跟他通了几封信,没过年就吹了。我年轻的时候,厉害吧?对厌了的男人,绝对无情,手段卑鄙着呢!”她又破口大笑,钢琴声都给她吓跑了调,一个高雅幽静的环境全没了。[书.免`费`分`享V.信shufoufou]

吃完饭,时间还不晚,反正我俩的家里都没人等着,就索性去找刘峰。刘峰的这个住处还不错,八十年代末建的单位宿舍楼。就是那种家家封阳台,式样材质

各式各样,阳台外搭花架,走廊里停自行车,路灯没人修,电梯有人开,人不串门饭菜气味

串门的中低等城市平民住处,等于把大杂院叠摞起来,摞成十六层。一层楼六家。我们按照

地址上的门牌号敲了敲门,没人应,郝淑雯扯起被啤酒扩音的嗓子叫喊:“刘峰!……刘峰

你在还是不在?”

门没开,电梯的门却在我们身后开了。开电梯的妇女说这层没有姓刘的。毫不例外,这种宿舍楼开电梯的都是半个包打听。我们请教她,那么这户主人贵姓,回答说“姓沈,一女的,五十来岁儿,显年轻”。

我们的悟性被点燃,姓沈的一定是刘峰的女朋友。就是说,刘峰凡是在城里化疗,就住到女朋友家。

电梯女驾驶说:“沈医院住了,得住几天呢。”“医院?”

线索就在这里断了。住医院了?我和郝淑雯对视,此消息可不好,证明病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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