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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69

  闹腾了一天。

  小学到现在参加过那么多的联欢会,最最开心的并不是正在进行中,而是布置会场的时候。就像旅行中看到的最好的风光永远在奔赴目的地的路上。

  我低头扫着一地狼籍,不用做值日的同学们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张平忽然进门,把本来人数就不多的值日生叫走大半去帮忙打扫运动场,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教室里面竟然只剩下了我和余淮。

  他在擦黑板。宣传委员往上面涂了过多的油彩,擦起来很费劲。我拄着扫帚傻站在那里,夕阳余晖像温柔的手,从窗子外伸进来,轻轻抚摸着少年宽厚的背,涂抹上灿烂却不刺眼的色泽,均匀的,一层又一层。

  恰到好处的温度,微醺的风,我站在乱七八糟的垃圾堆里,右脚轻轻踩着可乐罐,轻轻地,不敢弄出声音,歪着头,看他。

  他转过头,眼睛圆睁,好像没料到我这样直直地看他,一瞬间脸红了。

  不过也许只是落日开的玩笑。

  “魂儿丢啦?”

  我笑,“差不多。你背影太好看,看傻了。”

  他也很开心,每次我夸他他都不会反驳,反而转过去,很夸张地扭了扭屁股,抖了抖肩膀。

  像笨拙的新疆大叔在跳舞。

  “喂,余淮!”

  他停下来,“做什么?”

  我摇头,眼睛有点酸。热闹过后的寂寥搭配着夕阳的煽情功力,有种湿漉漉的感情悄悄爬上我的后背,让我觉得很沉重。

  他耸耸肩,转回头继续擦黑板。

  “余淮?”

  “你到底干嘛啊?”

  没什么,我只是想抓住点什么。只是在我回家进门的瞬间再也不能放肆地大叫之后,在我不能在饭桌上面对另外两个陌生家庭成员肆意谈起学校里的一切之后,在我想起期中考试就会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却又不能任性地放弃之后,我想抓住点什么。也许只是你的袖子,真的没什么。

  真的。

  我微笑,“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喜欢……”

  他抬起眼睛,安静地看着我。

  “……很喜欢和你坐一桌。”

  他张口,我立刻伸出食指大叫:“不许说你知道自己人见人爱!”

  被我阻断了经典台词的余淮气急败坏,“那我说什么,说我知道你爱我?”

  你知道,时间停住,是什么感觉吗?

  我知道。因为我的心跳也停住了。

  然后始作俑者,那个惹祸的少年跳起来,满脸通红地用语无伦次的解释修正了这个错误,指针拨动,我重新听见时间和心跳的声音。

  低下头,慢慢扫地,嘴角上扬,眼角酸涩,大声说,“用不着解释,谁爱你,瞎了眼啊?”

  “什么瞎了眼,小爷我人见人爱!”终于把台词说出来了,他很得意。

  我歪头:“我可不是一般人。”

  你是凡人,所以你喜欢凌翔茜。我不是,所以,我不喜欢你。

  一点也不。

  No.70

  我们放下手里的扫帚抹布,并肩坐在讲台桌子上,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右手边是窗外润泽如水墨画的夕阳,边缘暧昧,虚虚实实,美得很假。

  后来我无数次想起当年这个场景。我一直怀疑是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什么差错。

  那个联欢会结束的黄昏,那么长,又那么短,那么安静,又那么喧闹。

  那么长,仿若一辈子的好回忆都被耗尽。

  却又那么短,短得好像游乐场的旋转木马之于玩不够的孩子。

  那么安静,让我不敢置信,所有人好像都退出了舞台,给我让位。

  却又那么喧闹,我的视野里都是他精力充沛的笑容。

  他给我讲他们初中操场边的那棵核桃树,很高,有着特别的树叶纹理。

  “后来我才知道,竟然是我爸种的——我爸也是师大附中的学生,当年操场还是土路,他和他同桌在植树节很能折腾地跑到外面去种树了。其实只是闹着玩,不知道从哪儿搞到的一个小苗子,就载进去了……”

  谁知道,竟然长大了。

  自己的儿子逃课的时候会坐在树荫下喝着冰镇果汁躲避夏天毒辣的日头。谁会想得到。

  我却在想另一件事情。

  “你爸爸的同桌呢?”

  “什么?”

  “我是说,她……”我也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还好念出来都一样,“她现在在哪儿?”

  余淮耸肩:“你的问题还真怪。谁知道啊,肯定也当孩儿他娘了吧。”

  “不过还好,他们还有一棵树,”我揉揉眼睛,“有机会,我们也去种一棵树吧?”

  他答应得很轻易,声音轻快,“好啊,有机会的吧。”

  我说真的,余淮。

  然而偏开脸,没有坚持。

  No.71

  “余淮,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哦,考北大清华吗?”我随口问。

  他显然也是随口答:“切,我考得上吗?”

  我诧异:“他们说,振华前五十名,只要稳定发挥,都没有问题。”

  余淮还是包裹着那层谦虚的面皮:“得了吧,我……”

  “余淮!”我板起脸,我不喜欢他这样,“你能不能……真诚一点?”

  这些好学生,默默地朝着上面爬,却又担心得意摔下来,所以总是用那样戏谑大度的表情掩盖真正的欲望。

  我能理解。可是我不希望,我不希望余淮面对我时候也是这样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好吧,是我不对。我……呵呵,谁不想啊。”

  是啊,谁不想。

  “谁都想,可并不是谁都有可能,”我认真地看着他,“比如我,就没有可能。而你却可以。”

  他没有用廉价的话来鼓励我。

  所以我能坐在你身边的时间很短,运气好的话,打满全场,三年。

  我们肩并肩沉默。

  我的脚不小心踢到他,刚刚要道歉,他就以牙还牙踢了回来。

  我气急,直接以佛山无影脚还击。

  鞋子相撞的时候发出扑扑的声音,像没心没肺的欢乐节奏。他跳下桌子,拿粉笔头砸我的脸,我当然不会示弱,抓过一截粉笔就甩手扔了出去。

  然后直接砸在了适时出现在门口的张平脑门上。正中红心。

  No.72

  我灰溜溜地继续扫地,余淮灰溜溜地继续擦黑板。

  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沉入了远方的楼**中。天幕一片宁静的蓝紫色,让人的心空落落的。

  我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还在擦黑板的余淮——他仍站在那个地方,用力地涂抹着“欢”字最后一捺,而我脚边还是那个空空的可乐罐。

  好像时间变了个魔术,刚才的一切根本就是个梦,我们没有移动分毫,然而时间,就这样被偷走了。

  悄悄地,毫无痕迹。

  只是我自己,刚刚在打闹的时候,的确偷偷拽住了他的袖子。

  一瞬间,就被忙着逃离的他抽走了。

  我轻轻拈着拇指食指,指间还有一点点棉质衬衫柔软的质感,有点温暖,应该也不过是错觉。

高速公路上的自行车

  

No.73

  我记得第二天早上是个阴天,张平站到讲台上开始讲期中考试的事情,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正过脸去看讲台,却死死地盯着窗外不怎么好看的灰色天幕。

  后来我听到粉笔和黑板摩擦的声音,听到张平抱怨余淮擦黑板擦得不干净,听到大家纷纷翻开笔记本来抄写黑板上的期中考试时间地点和考场安排,纸片哗啦啦地响,可是我就是没有动。

  直到余淮推推我,“发什么呆呢,抄考试时间!”

  我终于还是认命地拿起笔。

  那时候好像只有我还沉浸在校庆的欢乐气氛中,不能自拔,仿佛黑板上的考试时间就是魔咒,我只要看一眼,啪地一声,现实世界就扑面而来,击碎所有美丽的泡泡。

  我对余淮说,我觉得我死定了。

  余淮笑,小小年纪,别老把死挂嘴边。死?你想的美!

  我依旧坚持,余淮,我觉得我真的死定了。

  他这才严肃地对待我的小情绪,叹口气,说,慢慢来,多考几次试……

  我等待他说“就会有进步”“会慢慢好起来”一类的美丽谎言,但是他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说——

  “就会习惯的。”

  多考几次,你就会习惯的。

  我们总是会不接受自己在某一个**体中的位置。抗争成功的人得到喜欢的位置,抗争不了的人,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想死?美死你。

  只是在我沉默的时候,他递过来一张小纸条。

  “有不会的题赶紧问我。其实类型题就那么几种,触类旁通,熟练了就好了。”

  我把纸条攥在手里,仰起脸,看到他傻兮兮地朝我微笑。

  No.74

  考试设置在下下周。用张平的话说,复习时间很充裕。

  周四上午是语文,下午是数学。

  周五上午是物理和化学,各一个半小时。下午则把历史地理和政治混在一起三个小时答完,由此可见在文理分科之前,这三科在振华的地位。

  张平说,周六周日老师们会加班批改卷子,周一到校的时候,排榜就会出来。

  “我们多受点累,你们就少煎熬一阵儿。我记得我上学那会儿,学生们等待成绩一科科出来,那叫一个慢性折磨啊,不等成绩和排榜都出来,谁也学不进去新内容,所以以后咱们的考试都会尽快出成绩,大家要适应快节奏,积极调整心态,总结经验教训,迎接下一阶段的学习,哈。”

  前半部分正经得不像张平。后面一个“哈”,全部打回原形。

  “所以呢,估计周二或者周三,就会召开高一学年的第一次家长会,大家回去通知家长一声,要请假的提前准备,哈。”

  我把这些悉数告诉我爸,他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又一次说,“轻松应战,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上次进步了9名,这次……”

  估计是他看到我的眼神太过哀怨,于是把后半部分吞了回去。

  “这次……轻松应战,轻松应战。”

  在政府里面呆久了的人,就会变得和政府一样,总是会说出一些自己和对方都不相信的话。

  我每天晚上都K书K到十二点半,实在撑不住了就去睡觉。有时候我爸会在十点半左右他要睡觉之前敲门进屋说两句“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才能考好”的废话,估计他也知道神采奕奕往往换来的是大脑空白。当然我只能用“唔唔唔知道了”来回应,养足精神和认真备战之间的矛盾,我们心照不宣。

  以前吃完饭都是我刷碗,自从有了齐阿姨,我连家务活的边儿都不用沾了,连收拾碗筷下桌她都会拦着让我放下碗赶紧回去休息或者学习。

  “耿耿不用动手,回屋歇会儿吧,要不看看电视放松一下,阿姨收拾就行,在学校累一天了,家务以后都不用做,交给阿姨。”

  我很不好意思。不过由俭入奢实在太容易了,我用了两天时间就抛弃刷碗这种好习惯,仿佛我这辈子从来没刷过。

  不过我也因为备考而变得很烦躁。说白了就是这个世界突然间没有一个人一件东西让我看着顺眼。张帆迷上了四驱车,我爸成了他的车队赞助商,每天晚上八九点钟,我爸和齐阿姨坐在客厅看电视,他就架起他的黑色塑料跑道开始调试设备。

  其实关上门我根本听不到多大的声音,可是就那么一丁点响声,都能让我的脑袋嗡嗡作响。

  还好我还仅存一点理智和人性,没有泼妇一般地跑出去把他的高速公路给大卸八块。但是有时候齐阿姨敲门进屋给我送牛奶,我控制不好表情,回头盯着站在门口的她,往往摆着一张你和你儿子欠我两万两白银的臭脸。

  我真不是故意的。

  配合上张帆在客厅里制造出的迷你引擎嗡嗡作响,敏感如齐阿姨,很快就把我的表情理解为了压抑着的不满。

  她尴尬地笑着,把牛奶放到我桌边,很生硬地试探着捋顺我的头发,说,“累了就歇会儿,劳逸结合。”

  然后在她出门后,我蹑手蹑脚跑到门边偷听,如意料之中听到她训斥小张帆,“赶紧把这玩儿意收了,疯起来没完了是不是?你安静会儿行不行?”

  我爸不明就里,“你就让他玩嘛。帆帆作业写完了没?写完了就接着玩。”

  然后我就听见小张帆拆卸跑道的声音。

  他还是那么乖巧安静,从来不争辩,也不任性。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混蛋,明明无能的是我,却把责任推给一个很少有机会制造噪音的小男孩。

  心里酸酸的。我这是在干吗啊。

  No.75

  假装出门倒水,看到张帆低头默默拆跑道,就走过去,盘腿坐在地板上。

  “怎么拆了?不玩啦?”

  他吓了一跳,抬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姐姐?……不玩了。……玩累了,吵。”

  “不吵呀,”我抓起一个扁扁的赛车拨了两下后车轮,说实话真不知道这东西好玩在哪儿,怎么一**男生无论长幼都为之疯狂,我做出一副非常有兴致的样子说,“架上架上,让姐姐也跑一圈。”

  张帆胆怯地朝齐阿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地帮我重新把轨道搭好。

  我随便抓起一辆,说,“来,咱俩比赛!”

  正要往上面放,被他拦了下来,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小家伙眼里火热的执着和极其专业的神情,“这个不行,引擎还没调试好,轮胎磨损太严重了,拿这个,这个比较新,我刚换芯了,弯道肯定不会翻。”

  一句也没听懂。我还是愣愣地接过来。

  在赛车起跑的那一瞬间,张帆专注的神情让我动容。我突然想起余淮做题时候的状态,我喊他好几遍他也听不到,和效率低下耳听八方的我完全不一样。

  突然间心生感慨。这个世界属于有天赋的人,也属于认真的人,更属于那些在有天赋的领域认真钻研的人。

  那么我的天赋在哪里呢?

  张帆赢了。我爸替他欢呼,他不好意思地把我那辆车抓在手里说“姐姐这个车还是没调好,对不起,我再试试。”

  然后就盘腿坐在地上开始拆卸。我摸摸他的头,笑了,回身朝齐阿姨眨眨眼睛,回我的小屋接着配平化学方程式。

  台灯橙色的柔和灯光让我的眼睛有点酸。我突然想起有个叫温淼的小学同学,一个老是不紧不慢的男生。他的长相我都有些模糊了,却仍然记得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老师让大家站起来说自己的理想,在一片“联合国秘书长”“天文学家”“国家主席”的宏大志愿中,他拖着鼻涕站起来说,“我以后想过好日子,舒服的好日子。”

  大家笑他,什么破理想。

  可是后来我们虽然从来没有熟识过,他却一直生活在我周围,每次看到他,都仍然是闲适的笑容,差不多的成绩,轻松快乐的样子。

  舒服的好日子。

  我又想起沈屾,仿佛飞蛾扑火一般咬定青山不放松,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可是我想她一定过得酣畅淋漓绝不后悔。

  那么我呢?我有安逸的可能,却不甘平庸听从家长的安排考振华,然而因为的确很平庸,所以生活的金字塔把我压在了中间,仿佛汉堡里被沙拉酱淹没的肉饼。

  小张帆的四驱车又开始嗡嗡地绕着跑道转圈了。

  我却突然觉得自己像是骑着自行车上高速公路的傻子。早晚被撞得血肉模糊。

  期中考试(上)

No.76

  考试前一天放学的时候学校要求我们把书桌里面所有东西都清理回家,打扫教室为考试做准备。我书桌里面积累了太多的练习册——是的,很难为情,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买的练习册数量是余淮的两倍,看见别人做什么我就买什么,结果积压成灾。

  没有一本好好地做过。后来被余淮教训,每一本练习册的思路都是完整的,时间有限,给自己增加那么多负担,还不如一开始就踏踏实实只专注于一两本。

  不过虽然这样说,他还是拎起了我沉重的布袋。

  “书包你自己背着吧,这个我帮你拎。你家在哪儿?”

  我想我是有点脸红的。

  “那个……那个……你要送我回家?”

  他一脸理所当然,“废话,你自己搬得回去吗?”

  不顾我少女情怀的扭捏作态,他已经大步朝门口走了。

  我们俩欢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忘记了那周本来轮到我们值日。

  夕阳暖洋洋的,我发现每次我有机会和他独处的时候,都是黄昏。

  很短暂的美好时光,就像太阳很快要落下去。

  振华校舍建在繁华市中心,车马如龙,熙熙攘攘的放学大军和来接送孩子的私家车公家车拥堵在一起,我跟着余淮的步伐从凝滞的车流缝隙中穿梭自如,他个子高,步子大,我需要很努力地才能跟上他。

  我估计布袋的拎绳很细,正想问问他会不会勒手,凑近了才注意到他自言自语念念有词。

  “明明也不做,都是空白,留着干嘛,扔了算了,这么沉……”

  你唠叨个屁啊,是你自己要送我的好不好?

  我退后两步,关心的话都咽回去,恨不得拎绳细成钢丝,勒不死他!

  然而有时候还是会遇见同班同学,比如结伴晃晃悠悠的简单和β以及徐延亮(真不知道这三个人为什么出现在一起),看到我们的时候竟然都露出促狭的笑容,鬼兮兮的。

  我假装没看到,红着耳朵,故作镇定地大步向前。

  前面的男生,背上搭着校服,又穿上了那件黑色的T恤,高高大大,晃晃荡荡,安心得一如初见。

  No.77

  “喂,你天天戴着耳机,都在听谁的歌啊?”

  我自习课做作业的时候喜欢听随身听,可是余淮从来不听,他说他戴上耳机就没法专心,而我则需要带上耳机才能不在做题的时候胡思乱想。

  “谁都有啊,只要好听,不管是谁的。不过……我听周杰伦比较多吧,你呢?”

  他仰头想了想,“我比较喜欢beyond.”

  我点点头,“我记得,主唱死了。黄家驹的词曲都写得很好的,当年的香港乐坛大多红歌其实都是翻唱的外文歌,重新填词而已,他们的原创才是香港乐坛真正的辉煌。”

  他挑眉,“啊哟,你还知道的不少嘛。你喜欢哪首歌?”

  其实beyond听的很少,毕竟是粤语歌,不过不知道怎么,那种小小的好胜心让我不想说出《光辉岁月》《海阔天空》等等那几首耳熟能详的歌,所以一歪头,很大声地讲,“我喜欢《活着便精彩》。”

  其实我压根没听过,只知道歌词和歌名。

  他惊喜地大叫,“啊啊啊我也是啊,你是第一个跟我喜欢同一首歌的人!”

  我张大了嘴巴,慢慢地才把表情调整到正常。

  他在高兴什么我不知道,我知道我在高兴什么。

  随便胡诌都能成为共同爱好。其实,我们是有缘分的,是吧是吧?

  一定是的。

  No.78

  我家离学校不远,步行的话只要二十分钟。因为是老房子,所以难免小区里面有点杂乱,我第一次因为这些碎砖乱瓦和塑料袋而愤怒。

  总归是希望这一路繁花遍地,回忆会更美丽一些。

  他把袋子递到我手上,我的胳膊往下一沉,这才体会到袋子究竟有多么重,隐约看到他手上被勒出来的红线,横穿掌心。

  “我就不送你上楼了,你不是说你家在三楼吗,也不高。否则让你爸妈看见,会误会的,我可不想被你爸拎着扫帚追的满街跑。”

  我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竟然觉得很甜蜜,克制不住有些向往,但还是一鞠躬,大声说,“多谢啦!”

  他摆摆手,“天快黑了,快上楼吧,明天别迟到。”

  他手插在兜里,转身晃悠悠地走远,书包和校服都随着步伐一晃一晃的。我假装进了楼门洞,估摸着他走远了,就重新探出头,站在路边目送墨兰色天幕下余淮渐渐模糊的背影。

  很多年之后我还记得这一幕。

  好像那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了故事的结局。逼仄拥挤的青春里,他送我一程,然后转身踏上自己的旅程。他的世界很大,路很长,很遥远,我只能站在自家门口,独守着小小的天地,目送他离开。

  他活着,便精彩。

  No.79

  考号随机分配,我和余淮的考场都在一年一班。我赶到考场的时候,刚好看到余周周和另外一个女生在门口。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打招呼,虽然说是初中校友,毕竟当初不认识。正在我犹豫的时候,倒是余周周身边的女生朝我微笑了起来。

  那是个气质很特别的女孩,长得很有棱角,皮肤有点黑,头发半长不短。我并没有想到她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女生会率先跟我打招呼,愣了一下,笑回去。

  “你是不是叫耿耿?”

  我点头,“你是……”

  余周周一直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我们说话才抬起头,梦游一般朝我点点头。

  我也赶紧趁热打铁,“余周周吧?我是耿耿,也是13中的,现在在5班。”

  她笑了,眉眼弯弯,和我初中第一次见到她时候有一点不一样,我说不出来为什么。

  旁边的女孩面色有点冷,也不再笑。我意识到自己把人家甩在了一边,很不好意思,所以赶紧转回头对她赔笑脸,“你是……”

  她说,我是辛锐。

  我脸上茫然的表情让她很失落,却又好像松了一口气,搞得我莫名其妙。

  这时候余周周接过话茬,“你在一班考试?”

  我点头,“我记得你在一班啊,今天在自己班考试?”

  她摇头,“昨天把两本书落在桌洞里面了,回来拿。”

  教室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坐在那儿了,我探头进去,一眼就盯到无所事事的余淮坐在靠窗的第三排,余周周一进门,他突然正襟危坐,朝她点头微笑,假的要死,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人家只是很淡地说了声早上好,没停步,弯腰从中间那组第五排的某一桌里面掏出了两本花花绿绿的书,好像是漫画的合订本,抱在怀里,从后门离开了。

  我跑进门,把演算纸卷成筒敲在仍然灵魂出窍的余淮头上。

  “看什么看,你果然见到好看的小姑娘就切换到傻缺模式啊!”

  我刚说完,往后一退,就踩到了一个男生的脚。

  一个趔趄。这个家伙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飘到我背后来的?

  回头怒视,才发现那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儿,白净温和,长得很顺眼,不是耀眼的英俊,却非常亲切。

  于是没出口的斥责用一个大喘气就变成了结结巴巴的“对对对对不起”。

  听到余淮在背后嗤笑,“嘿哟,您有什么资格说我啊?耿耿同学?”

  我顿时觉得很没面子,于是不敢回头去看余淮,只能傻呆呆地对着眼前的男生不住地点头哈腰说抱歉。

  长得好看是罪啊,我在心里对着面前的少年碎碎念,你们这种人,迟早要下地狱的呀。

  男生摆摆手,笑了一下说没关系,就专心致志地蹲在地上研究他身边书桌的桌洞。

  那是余周周的桌子。

  虽然我觉得这种行为很变态,可是也不好打扰人家,尤其当人家变态得很帅的时候。

  所以坐到余淮前面的第二排,转过头轻声问他,“你怎么谁都认识啊,余周周是我们学校的,你怎么认识她的?”

  他没理我,反而很大声地喊,“林杨,你干嘛呢?”

  原来是余淮的初中同学,他提到过的那个超级赛亚人。

  叫林杨的男生挠挠后脑勺,竟然迅速地脸红了。

  “没事……没事……”

  “那你干嘛绕着我小姑姑的桌子打转?”

  我和林杨一起大喊,“她是你小姑姑?!”

  在余淮一脸得色颇为欠扁的时刻,我却注意到林杨灵魂出窍的窘样,他盯着桌子,食指轻轻地敲着桌面,喃喃自语。

  “那……那……那我岂不就成了……你小姑夫……”

  在我和余淮目瞪口呆的时候,他好像大梦初醒一样,连连摆手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刚坐下,就屁股着火似的跳起来奔出门外了。

  我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余淮却眯起眼睛笑得很邪恶。

  “什么时候有机会灌他两斤二锅头,我倒要看看他还能说出点什么来。”

期中考试(下)

  

No.90

  世界上最短暂和最漫长的时间都在考场上。考试结束前一分钟你发现自己有一道计算题从第一步开始就抄错了题,时间就在你来不及惊呼的那一刻开始加倍流逝,你的笔尖已经开出了花,思路就像黄果树瀑布飞流直下,可是铃声永远走在你前面。

  有时候我真的很担心,如果时间始终以这种速度消失,一扭身,我就能从背后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如瀑青丝转瞬成雪。

  虽然我没有如瀑青丝。我是短头发。

  然而如果让我选择,我倒是宁愿经历这种惊心动魄一分钟,让卷子带着我未完成的遗愿随着监考老师远走,也不愿意独自坐在那里面对很大一片空白,听着周围沙沙的答题声和翻页声,好像要等到地老天荒。

  那时候视野里面是一片空白。并不是说我昏过去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你形容那种色调。桌子、椅子、讲台、监考老师、墙上的黑板、黑板上面的红色大方块字,“敦品励学,严谨求是”……

  这一切都被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好想你已经来到了天堂,却又不耀眼。你假装自己在做题,可是实际上笔尖都不曾落在纸面上,只是为了和别人一样忙碌,躲避监考老师的目光,抢救岌岌可危的尊严——尽管如此,那层白色还是在你的视野中晃动,久久不去。

  等着,听着,思维游离在试卷之外,难堪的空白许久没有任何改动,趴在桌子上也遮不住。时间都在别人的笔尖上,独独把你遗忘了。

  独独把你遗忘了。

  No.91

  所有科目都结束的那天下午,我终于等到了最后的铃声。明明需要更多的时间,却再也不想琢磨那些题目的解法,宁肯赶紧宣判死刑,让我死也死得踏实。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回头看到余淮和林杨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在谈论什么,余淮伸出右手,竖着大拇指,比比划划。

  “气旋不是上升气流吗,大拇指向上,四指方向自然弯曲,气流就是逆时针转啦,所以是西北啦西北!”

  林杨摇头,“我当然知道气旋是什么,可是那道题明明是高压反气旋。”

  他们两个还在争论,我已经无话可说,最后一门是地理,这个科目很快就会在全省会考之后与他们saygoodbye了,有什么好讨论的?

  无论如何,都结束了。

  余淮看到我,中止了与林杨的交谈,转身热情地朝我招手。

  “考得怎么样?”我赶在他讲话之前赶紧先问。

  他耸耸肩,“就那么回事儿呗,还行吧。你……”

  在他把“呢”反问出来之前,我连忙笑着问林杨,“小姑夫,你呢?”

  林杨又涨红了脸,我笑出声,他却很快反应过来,老神在在地把手插到兜里,挑眉看看余淮,又看看我。

  “我什么时候成了‘你们俩’的小姑夫了?”

  “你们俩”咬字非常准,我都听见心里咯噔一声,好像不小心失言讲出了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真心话。

  余淮抬脚就要踢林杨,被林杨反手抓住小腿差点掀翻,他们就开始拉拉扯扯拼命想要把对方按在地上,两个大男生扭来扭去的,我都不忍心看。

  看了就会想歪。

  终于一班的同学们纷纷涌入教室,余周周安然坐到座位上的一刻,我咳嗽了一声,林杨立刻就像踩了电门一样绷直身体,然后一个鱼跃就逃出了门,把仍然战况不明的余淮独自扔在垃圾桶旁边。

  在林杨跑出门的瞬间,门口出现了一个极为俊秀的男生,高大挺拔,抱着书本迈着很稳重的步伐慢慢走进来。

  又是一个看着眼熟的男生,说不定也出现在我乱拍的某张照片里面。他身上的气质和林杨的那种鲜活温暖、偶尔犯傻冒失的感觉很不同,我说不清。

  总觉得他来错了地方,即使在温和地笑着,与周围人闲聊寒暄,却总是跟旁边这些浑浑噩噩的学生格格不入,说不上哪里,过分精致,过分耀眼,过分疲惫。

  余淮收敛了笑容,推了我肩膀一下,“看什么看,赶紧回班。”

  那一刻我甚至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帅哥凭什么不让看,你嫉妒啊?!”

  憋住,带着考完试难得的复杂好心情出门。

  然而迈出一班门口的一瞬间,我听见余淮用很平静的口气“顺带提及”——“那是楚天阔,摸底考试的第一。……好像也是咱们这届的中考状元。”

  然后我就明白了那句“看什么看”里面包含着怎样的情绪。余淮自然不是小肚鸡肠只知道妒忌的男生,他很严肃地收敛情绪推着我离开教室,应该是在面对心目中的竞争对手时候的正常反应吧。

  世界上没有人万事如意。我坐在考场上独享漫长的空白时间,在另一个空间里,余淮也有他的高山要爬。

  No.92

  回班才是受难的开始。

  我趴在桌子上,周围闹闹哄哄对题的声音挡也挡不住。余淮是周围人围攻的焦点,我就是焦点旁边的炮灰。

  “这次数学出的什么题啊,选择题那么多陷阱,我连着好几道都选错,幸好看出来了,结果导致后面每道题都要小心翼翼读好几遍生怕看错被耍,差点就答不完卷子了。”

  义愤填膺抱怨了那么多,最后该做完的还是都做完了,改选对的还是都选对了,所以这个女生到底在愤慨什么??

  “别提了,那作文我根本就不知道该写什么,我估计我肯定跑题了,48分都拿不了,要命啊!”

  挑一个整场考试中最拼运气的部分来担心,你有意思吗??

  “啊哟喂那个英语啊,我听听力的时候好几次差点走神,那是什么口音啊,英不英美不美的,跟喝多了似的,我第一遍的时候完全没听懂!”

  你丫费什么话,不是还有第二遍吗?你第二遍不是听懂了吗?叫唤你妹啊!

  他们就这样围在余淮周围七嘴八舌地边对答案边抱怨考试的变态,我趴在桌子上,看余淮左右逢源,缓缓闭上眼睛不想说话。

  “考完了就不提了,张平没过来呢吧?走走走趁现在下去买点吃的!”余淮大手一挥就把一**人都拽走了,我睁开眼,看到他走在最后,正回头朝我狡黠地笑。

  我也感激地回了个笑容,嘴角很快耷拉下去。

  好像终于撑到电池寿终正寝的劣质洋娃娃。

  No.92

  张平笑哈哈地,面对底下仍然抱怨不休的同学们,什么都没说,转身在黑板上开始写字,刷刷刷,字很丑,但足够大,所以极有气势。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我们渐渐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他。余淮的食指不住地扣着桌子,皱着眉头怎么也想不明白张平又抽什么风。

  “同学们啊,你们知道这首诗的出处吗?”

  “不是小白脸毛宁唱的那个《涛声依旧》吗?”β在后面举手,全班大笑。

  张平刚刚笑而不语的范儿被严重打击,他赶紧调整了情绪,白了β一眼,继续说。

  “这个作者啊,名叫张继,当年落榜,很不爽,很不爽,夜宿寒山寺——就是寒山那里的佛教招待所,心情抑郁,失眠,就出门游荡,写了这首诗。”

  “这首诗后来千古传诵,张继自然就名留青史,但是大家想想,当年的那个状元到底做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呢?谁也不知道。所以说啊,同学们,落榜不是问题,考得不好也没关系,东方不亮西方亮,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些东西,没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大家开始起哄,鼓掌,张平眯起眼睛笑嘻嘻地站在讲台上,双手背在后面很享受的样子,俨然一位新上任的**教主。

  余淮却破天荒没有跟着凑热闹。

  我笑了一会儿,侧过脸看他,“怎么了?”

  “死了以后名垂青史,有什么用啊?活着的时候那么憋屈。快乐是自己的,成就也是自己的,后人唱赞歌,有个屁用。”

  我愣愣地,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这个世界太复杂了,那么多的活法,我们却总要褒奖某几种,贬低另外几种。可是仔细想想,到底怎样才是对的?

  谁知道。我们只有活过一遍之后才会明白,可是那时候剩下的感觉只有一种,名叫后悔。

家长会篇(上)

  

No.93

  张平没有食言,度过了一个短暂而惶恐的周末之后,周一早上升旗仪式的时候,就有些同学开始散播各种关于每学科学年最高分的消息。我才听说有些同学周六周日的时候被叫到学校帮忙核分数排榜出成绩单,在明确分工的流水作业下,成绩就像某种产品一样从打印机中连续不断地吐出来。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考多少分,一点都不关心,甚至希望它出不来才好呢,谁一个不小心把教务处点着了,电脑和卷子一起烧光,天下太平。

  我再一次高举着相机,对着四周乱拍。

  一**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中心人物看不清,只有一个背影,似乎是楚天阔,只是有点像。

  一个女生捧着不知道什么书低头专心地看,眉头微皱,因为背后一个把发尾挑染成红色的莫西干头男生嬉皮笑脸地在背后拽她的辫子。

  还有好多焦距模糊的照片,但是总能找到一两个陌生的脸孔,清晰,鲜活。

  我低头看着,在嘈杂兴奋的人海中。突然间觉得心里平静了下来。

  之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考试,如余淮所说,是的,我们都会习惯,习惯到想不起来每一次考试的成绩和排名。他们自然也不会记得这样一个星期一的早上,这样一个毫无特征的升旗仪式。

  可是我记得。他们自己随手丢弃的青春影像,都在我手里。我是整个操场上,最最低调的富豪。

  我觉得自己笑得也许很悲壮。可是却没有勇气自拍。

  我拍下了他们的青涩年华,却把自己的那份遗忘在了照片的背后。

  No.94

  每一科老师进门时候都会怀抱一大摞卷子,急匆匆地迈步进来,巡视教室朝课代表示意,然后将卷子递到他们手里,一言不发倚着讲台看课代表指挥几个同学分发卷子,屋子里面嗡嗡嗡响不停,可是仔细一看,似乎大家都没有讲话,神情肃穆,充满期待又有点恐慌。

  所以我就很奇怪。那么这种嗡嗡的说话声音是来自哪里的呢?

  韩叙是数学课代表,张峰面无表情地将一沓卷子交到同样冷面如霜的韩叙手中,仿佛是魔教的传位仪式一般庄重。

  数学是我考得最烂的一科,成绩却是第一个发下来。明知自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偏偏心里面仍然在打鼓,丝毫没有那种心如死灰的自觉。我一直在安慰自己,数学就数学吧,一下子死利索了,也是一种福气,剩下的科目就会只高不低了。

  可是当韩叙顶着一张死神般的苍白小脸走近我的时候,我仍然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的什么东西——竟然是余淮的手。

  我能感觉到他和我的身体一起震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举动,还是因为我的手冰凉如死尸。

  然而他却并没有挣脱。

  那一刻大脑已经不运转了。卷子轻飘飘地从上空落下来,就像电视剧里面太监扔给冷宫娘娘的三尺白绫,清高飘渺得十分嚣张。

  ?

  No.95

  我张大了嘴,尚存的理智让我歪脑袋瞄了一眼左侧装订线内的名字。

  哦,余淮的。

  他皱着眉用闲置的右手拽到他面前开始认真盘查到底那两分扣在了哪里,一边翻,一边说,“你手怎么那么凉啊?期中考试而已,真这么害怕啊?两眼一闭就过去了!”

  我狠狠地甩下他温热的左手,可是不知道说点什么反驳他。不过这样一闹,反倒不紧张了,手指虽然仍然很凉,却不再僵硬。

  “不好意思啊,”我讪笑,“我……不是故意……”

  余光瞄见他的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滑动,但是语气仍然很淡。

  “冰死我了,下不为例。”

  切。我撇撇嘴。

  不过,下不为例指的究竟是不能抓他的手呢,还是不能在手很凉的时候抓他的手呢?

  如果我捂热了,难道就可以吗?

  他的那张脸太淡定了,我很难不胡思乱想。正在此时两三张卷子像是被风吹过来一般飘到我眼前。

  什么都不用看。那惨不忍睹的鲜红分数让我立刻确信这是我的那张,急忙趴在桌子上护住,紧张地朝四周看。

  余淮眨眨眼刚想说点什么,突然简单面红耳赤地喊我。

  “……耿耿……你扑住我的卷子干什么……刚才不小心……你还给我行吗……”

  我讪笑,站起身把卷子递还给了她。

  原来这种分数不只有我能考出来。简单果然是能够共患难的姐妹。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看错她。

  No.96

  一整天的轰炸结束,我已经麻木了。老师讲卷子的时候我就用红色的中性笔认真地记,记得满卷子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笔迹,妄图将鲜红的分数淹没在我自己掀起的红色海浪中。

  至少这样看起来就不会那么刺眼。

  成绩单发到手里,左起姓名,然后是数语外物理化学成绩,一个总分加和,紧接着是史地政成绩,最右边是八科成绩加总。

  也就是说,有两个总分,然而真正重要的是第一个总分。史地政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毕竟大多数人还是要学理科的。

  我发现成绩单排榜上的第一名竟然是β——正在疑惑,看了一眼最右边,她的分数也不高啊?

  这时候张平在前面清了清嗓子:“咱们成绩单呢……我跟徐延亮商量了一下,用的是随机排序,就不搞那么血腥的大排名了,乐意研究的同学自己根据右边的总分排一下大致的名次我也不反对,看看自己是第几梯队的,也有个努力的方向。我就说一下前三名吧,第一名是韩叙,第二名是余淮,第三名是张靓靓,韩叙和余淮都排进了咱们学年的前三十名,大家鼓掌祝贺一下哈。”

  我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排名不代表名次不存在,但至少,面对着这样一张密密麻麻的成绩单,估计大家也只是看一眼总分估摸一下大致顺序,不会太过计较。我的面子某种程度上得以保全,不由得朝张平感激地一笑。

  他竟然看到了,也很得意地扬扬下巴,摸摸后脑勺。

  当然我也听到班里有人很不满地抱怨,“搞什么啊,乱七八糟让我怎么排啊!”

  我黯然。和我这样只想遮羞的人不同,还是有很多人觉得搞这种维护隐私的排名表是非常浪费大家的时间精力的无用功。我想为张平鸣不平,却又没有底气。

  我小心翼翼问余淮,“喂,你是希望名次排出来还是不排出来?”

  他心不在焉,“对我来说都一样啊。”

  我叹口气。的确。反正他就在前三名。

  他又转过来,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不过……其实还是不排的好,多无聊。”

  我很大力地点头,眼睛有点酸,“是啊,是啊。……多无聊。”

  他沉默良久,我突然感觉手背一暖。

  这次是他主动地捏了捏我的手,很小心地,很兄弟情义地,说,“会好的,慢慢来。”

  No.97

  我爸在饭桌上问起期中考试的事情,我没搭腔,只是告诉他,周三就开家长会,五点整。

  他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再接再厉,“那你们成绩都出来了是吗?”

  我张了张嘴——不是不想告诉他,只是不想当着齐阿姨和张帆的面说出自己那惨不忍睹的成绩——不管怎么丢人,我只丢给自己家的人看。再怎么说,她们也是……外人。

  饭桌上有几秒钟的安静,突然齐阿姨站起来盛汤,笑着说,“刚考完,哪能那么快啊。耿耿,还要不要汤了,阿姨给你再盛一碗?”

  我把碗乖乖递过去,感激地一笑。

  晚上我趴在书桌上什么都不想做,门也没关,隐约听见客厅里面我爸和齐阿姨的谈话声,中间夹杂着齐阿姨刷碗发出的丁丁当当的响声。

  “你去单独安慰安慰她,我看她情绪不大对。我和帆帆在的话她有话也没法跟你说。”

  心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自己老爸迟钝得很,倒是一个外人心思透彻把你看得一清二楚,这无论如何也让人感动不起来。

  我爸依言进屋,顺手带上门,隔绝了张帆的四驱车和齐阿姨的刷碗声,把一杯牛奶放到我桌上。我趴着没起身,闷闷地说了一声谢谢老爸。

  “考得……不理想?”他试探地问。

  我“嗯”了一声。

  “……排多少名啊?”

  “我也不知道,我们班没排名。”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极其感谢张平。

  “……那……”他似乎没话说了,站起来踱了两圈,在我背后拍拍,又揉了揉我的脑袋,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常事,别太往心里去。会好起来的,毕竟你入学就跟人家有差距,这个要承认,一步一步来。”

  他这么温柔,我反倒从一开始一肚子怒火转为了埋怨自己不争气。的确有一段时间将怨气都归结为父母逼迫我进了一个不属于我的变态学校,然而这一刻,却深深地感到乏力。别人的孩子都有能力给爸妈带来荣耀,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呢?

  我点点头,鼻子堵了不敢出声,侧脸紧贴在桌面上,动起来的时候有点疼。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去,隐藏在脸颊和桌面之间,他看不到。

  “要是理科学着吃力,不用着急,高一一过去,咱们就学文科,乖。”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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