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字

落笔在风夜疾笔于雨夜止笔时静夜相飕飗

唯愿世尊,大慈哀愍,开示我等奢摩他路,令诸阐提,隳弥戾车。

——《楞严经》

从道场东北角的小盥洗间挑帘起身,踱至位于南侧宽敞明亮的茶室,要依次通过贮藏间、禅修房、更衣室这三间巴掌小屋和一道有如哑铃柄般狭长幽暗的走廊,本是公用的廊子因两户合一成了私家通道,另端接连堆满黄澄澄经文讲记的小佛堂,也是散着书霉味的藏经处,修行者经过时往往放缓步调,对安坐于佛龛中的地藏菩萨铜像简单瞻礼后,念“南无地藏菩萨摩诃萨”或“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再移步至隔壁茶室,此刻即便先前未将手拭干,双掌合十时水滴也挥发尽了。

寂鸣濯手后从不擦,更不愿意乖乖等着烘干,仗着年纪轻,寒冬洗头后敢于湿漉着外出,何况正值晚秋,宁可甩着头手,像条欢脱的狗似的从小盥洗间的矮窗纵身跳入园中,踏着青草抄条近路,径直到敞开的茶室落地窗前,推开垫子,坐在硬邦邦的地板上,不试试是否烫口,便将茶水一饮而尽,从头发顺脸颊淌下的两道水痕汇于下颌,随着喉结上下滑动的助推,飞速流入领口大开的白衬衣内里去了,他咧开嘴,畅快地出口,朝端坐在茶桌旁的寂鸣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这情景,忽地让思清觉得这等好时节幻化成了眼前的寂鸣,或是寂鸣引来了今日难得的碧空与暖意。

思清大寂鸣十七岁,年龄的差距没到父子的程度,若论兄弟,仿佛又不在同个时代,他看寂鸣有时像自己太大的儿子,间或像太小的弟弟,偶尔又变成园中逡巡嬉戏的小犬,这顽皮的狗子适才甩出水滴打在他眼睫上,叫一根睫毛卷入眼睑内,害得思清用力揉了良久,眼前揉出道红黄白相间的粗重光圈,加之斜挂在栅栏上正往西转的日头猛照来,一时间辨不清对面寂鸣的身形,片刻的炫目在瞬间放大了嗅觉,让思清闻到了园中飘来樱桃花瓣的清香,还有寂鸣身上的汗味,混于一处,说不上好闻还是难闻,热乎乎的一团生气。

“师兄,请喝茶!新摘的嫩叶果然比老茶好许多。”思清睁开眼,嗅到一股沁鼻的茶香,寂鸣笑嘻嘻地把盏茶端在近前,讨好似的双手捧来,他未想责备,也无可责备,若责备了,也是开个玩笑,借以瞧师弟如何反应,寂鸣对大事小情的反应都无比伶俐,似乎天生具有表演的本领,颇为自得,也许刚才就是故意把水随处甩来,待思清发作,造些热闹消遣,若思清中了圈套,便可以当即用才学来的“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论辩,讲那纷飞的水滴分明是师兄波动的情绪,思清料到会有这般小聪明抖出来,若真发生了,就打算突然用手边的一方茶巾抽打一下寂鸣的脑袋以作棒喝,问他“痛也不痛”,正如此思忖,嘴边绽出一丝笑意,但见寂鸣抢过茶巾在桌上颇有几分滑稽地往复抹将起来。

日头尚未全然从朗空中消逝,方才皮肤还被晒得略微发痒,微风卷起的些许凉意便开始攫取大地的余温了,想到入夜后变得清冷的空气油滑地钻进袖口,思清不禁打了个寒颤,毛孔开始知趣地紧缩,这大约才是股“唯心造”的寒意,早晨他发现丢在窗外的那盆六叶假植竟也上了层薄霜,顽强地用塑料感浓重的翠绿来对抗无常,尽管它假得可怜,却迟早会成为积雪覆盖的园中唯一鲜亮的颜色,而眼下这方不到三十坪的园子正生机勃勃,藏于闹市,别有生趣,以一株小樱桃树为心,四散着玉簪、萱草、铃兰、菊芋、射干、顶冰花,还有些不知来头,也不识名目的草木,这派盎然中,思清的目光始终无法摆脱园角那儿已悄然死去的一株石碱花,昨年它还开出五瓣有如星簇般纯白的花朵,转到今载不见生芽,秃在一隅,有如溃烂的一处伤口准备蔓延开来,触此景,随口喃喃出“色如聚沫,受如水泡,想如春焰,行如芭蕉”这偈子。

“师兄,请喝茶!你是在盘查樱桃树的果子少了几颗吗?”寂鸣依旧大咧着领口,手中把玩的折扇在胸口扇了两下,头顶似乎呼突突直往上蹿着看不见的热气,嘴里好像也喷出热气,像个四处冒烟,熊熊燃烧荷尔蒙的火炉,与极度怕冷的思清处处不同,照常理,二人本无交集,只是恰巧在城东的般若寺中偶遇,才有互称师兄弟的机缘,即便同为佛弟子,若细究一二,恐怕必然分道扬镳,何况在法物流通处初见寂明时,他正反复盘问工作人员若办了皈依证能否免去各大寺院门票,从白马寺、独乐寺、大昭寺问到德国佛瑙寺、卡尔梅克释迦牟尼大金寺,若是以往,在旁撞见这幕的思清难免厌恶,而对青年这乖张行举却只感到好笑,倒生了几分亲近感与菩提心,尔时又怎能料知三个月后与这人竟如此熟络,常会于道场,同饮于茶室,一道朝园中的樱桃树望去,着实不可思议。

“还用多说吗?你晌午下地铲土时,绕树走了两圈,揪走了七颗,吃了五颗,丢在地上两颗。树上只剩二十三颗小果了。”思清的话惹得寂鸣放声大笑,知道寂鸣又要趁机开关于天眼通的话匣,诱他往这个话题靠近,寂鸣跑来道场修习,千方百计接近,不过是这个目的,从未隐瞒,思清对此心知肚明,颇有兴味地瞧寂鸣耍出各种花样,时时故意装着糊涂,不得不承认偶尔乐在其中,虽不至犯妄言口业,严格讲倒是多发绮语,自结识寂鸣来,自己放逸于戏论也是实情,至于思清因何对寂鸣网开一面,乃至部分改了一贯的处事态度,只能解释成寂鸣是他的“讨债鬼”,不算讨厌的“讨债鬼”。

“师兄,请喝茶!我要种在园子里,没准儿能长成,‘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说完自顾自地笑起来,这位“讨债鬼”把一枚樱桃核从口中吐在掌心递给思清瞧,核被啃得干干净净,原来一直含在他嘴里,也不知猛吞茶水那会儿是如何留住的,他若非生了两个口腔,就是长了两个心眼儿,寂鸣似乎每时每刻都热衷制造这类无聊小事,像飞虫似的在思清眼前耳畔绕来绕去,无非想把思清的注意力从他处抓来,如标本般牢牢钉住,好让师兄尽快把修炼天眼通的法门悉数传授才好,以他固有的性情,对一事或一人的执著断然不会超过三天光景,对修神通的兴致却始终保持亢奋,若问修成了天眼通会怎样,杂乱的奇思会让寂鸣一时语塞,他的点子留不住半晌,旋即又被新点子替代,最新的点子是霜降那早发的无聊灵感,要赶在初雪那天用天眼通把全城的雪花数目报出来吓他未来的女友一跳,他为这情景兴奋不已,至于吓人一跳的意义何在,自己也讲不清楚。

寂鸣对天眼神通所抱诸多无聊的目的,思清略知一二,刚得知思清有无论何物皆能一眼看清数目神通的那阵子寂鸣老是缠着他示现神通,大到看太阳系有多少颗星球,这城市有多少辆自行车,小到手抓一把瓜子有多少粒,眉毛有多少根,一本书有多少字,实在逃不过,被搅得心烦了,或是心情极佳,思清便报个数字,每值此时寂鸣都欢天喜地,想来他所出的题目大多无法验证,也毫无用处,或者倒过来讲,可轻易验证又有用的,寂鸣断不会出,大概他认为既验证不了又没有用的才显得更深奥、神奇,也正因如此,思清在勉强使用神通应付时不会过多顾忌,只是反复讲“仅此一回,勿告他人”之类,但讲了也是白讲,不刻寂鸣又会趁机抛来个新问题,“竟有四千二百多万辆自行车,这地方四千二百多万辆自行车”,得了答案,寂鸣碎碎叨念那堆数字,中了魔障似的,于原地疾走转圈,坐卧难安,似发现了什么重大机密,将白皙的一张脸憋得通红,不必说,这画面常叫思清暗地里乐不可支,在平淡乃至有些苦闷的修行生活中增添了不少趣味。

“师兄,请喝茶!要说今天难得的好天气,星星看得清,数得过来,但还是会有数不到的啊。”寂鸣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不用多想,下一步便又是央求思清传授天眼通法门了,以他朝三暮四的本性,能在此事上如此锲而不舍实属难得,说来思清对寂鸣的乞求也非无动于衷,数次给予指点,不过开列的都是修天眼通的前行法,诸如一心念佛,自净其意,每日诵读《地藏菩萨本愿经》一遍、《金刚经》三遍、《心经》三十遍,“南无飒哆喃三藐三菩陀俱胝喃怛侄他唵折隶主隶准提梭哈”一百零八遍,早中晚拜三个大忏,每晨喝前晚诵经加持过的用以开般若智慧的白水等等,种种要求对生性散漫的寂鸣而言无异于重重高山深水将他与神通隔绝,也恰是思清怀藏的心思,本来追求所谓神通就是舍本逐末,“不尽三惑,纵得神通,皆是世间有为功用”,他肯定有让寂鸣自行放弃的企图,不过毕竟作为一同修行的师弟,借着寂鸣对天眼通的执著引导他如法修行也算“方便说法”,当然,这过程中不乏思清有意“加码”,如在前述修行功课的基础上私自加读诵《普贤菩萨行愿品》、《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之类,跟修天眼通并无直接关联,这些经文皆需跪诵,在家居士一一做来绝非易事,纵然寂鸣的体质足可应对,头半个月每次勉强完成一天功课,腿也抬不起来,膝盖肿得更厉害,需由思清搀扶才得以离开禅房,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师兄,请喝茶!我刚才眼望天空中的星星,跟以前比,觉得颗颗分明了不少,是不是要得‘天眼通’的前兆呢?”寂鸣既紧张又兴奋地搓着手,不大敢看思清的眼睛,生怕从师兄嘴里说出“差得还远”这样的老话,思清本想在太阳落山后就关了茶室的落地窗好暖暖身子,不知是不是方才一股邪风叫他的肩膀忽然沉了一下,不想寂鸣忽然对星星起了兴致,流连不已,一杯接一杯给思清续茶,就是不肯把窗子速速合了,叫思清好不痛快,恰好借着此问,故意缓缓答道“到了这种程度,看来得加部《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了”,话音未落,寂鸣“噗通”一声瘫倒在地,骨头磕在地板上“咔咔”作响,那夸张的倒地身形固然有三分表演,却也实在地露出寂鸣的七分绝望,六万多字的《楞严经》加读诵前持念的各种咒及读诵后的回向偈等,若没有四五个小时光景是绝对圆满不了的,不怪乎寂鸣闻之即溃,面容扭曲,叫苦不迭,差点儿哭出来,思清见此场景实在忍不住“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师兄,给我杯茶吧!‘天眼通’怕是修不了了,只是前功尽弃好可惜,白花了那么多功夫。”寂鸣勉强从地上爬起身来,挤出几滴眼泪,整个人像丢了魂儿似的,脊梁塌下去,思清看他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觉得刚才那番没经大脑的戏言着实过分了,不过话不好往回收,正巧顺水推舟叫寂鸣彻底断了修神通的念想也好,他劝慰了几句,忽见寂鸣回光返照般跳身奔去经室,俄而拾了本《楞严经》回来,砖头一样,坠得拿书的右膀子脱臼了似的,寂鸣边翻经,边连连叹气,每叹一声,身子就瘪了一分,直瘪到缩了一周,不见那样魁伟了,继续叹气,默默将经书送回,越叹越瘪,越叹越小,最终起身,将外套披好,一声不吭,完全消失在了暮色之中,目睹此幕,思清生出三分后悔,这次不是为别的,而是他仿佛预感到寂鸣师弟以后恐怕不会再勤来道场,即便再来,大概也绝不会有信心和耐力把以前能做到的功课坚持再做一遍,除此之外,还有些失落,想到今后没了师弟的纠缠与崇拜,忽地生出几分寂寞,说来思清所修成的讲好听点儿是天眼通,其实是打了大折扣的神通,是算不得天眼通的什么通,《大智度论》言“天眼所见,自地及下地六道众生诸物,若近若远,若粗若细诸色,无不能照”,圆满的天眼通,除空间外,亦能观察未来事,而思清所修成的顶多是“查数通”罢了,仅能看到事物的数量而已,乍听起来也许不错,有神奇之处,可清楚那么多的数目实在了无用处,既不能明三世,也不能辨因果,更不能出轮回、了生死、得正果,说白了至多是唬人吓一跳的本领,这许多年他也不是不想从“查数通”修到真正圆满的天眼通乃至无漏通,无奈修来修去只是卡在“查数通”罢了,想到此处,思清长叹一声,身形也随之瘪了一分。

是夜,干瘪了的思清于禅房跪诵晚课《地藏菩萨本愿经》,窗外起了风,磕撞在房屋角,鼻塞般发出音调不定的怪叫,菩萨像前静静燃着的白檀香多少安定了几分心神,一口气念罢了香赞、净口业、身业、意业真言、安土地真言、普供养真言、觉林菩萨偈、赞地藏菩萨偈、开经偈之后,思清稳住散乱的心绪,身子开始微微发热,他意欲把寂鸣从脑袋里驱逐,不去想那张忽而顽皮忽而伶俐的俊俏的脸,可愈是竭力拔除影像,那可爱的身形便愈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简直快要与观想当中的地藏菩萨合二而一,思清狠狠揉了揉两侧鼻翼,发起刚猛之心,不理那些个漂浮散乱的心思,提速一倍快念经文,不给刹那功夫思量,机在目也,机在心也,眼球旋转,电光火石般一行行扫过经文,目与心你追我赶,不亦乐乎,谁也不甘落后半寸,三千大千世界的“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似乎一念之间凝聚在一字一音,诵着诵着,渐渐眼跟不上嘴,嘴跟不上心,起先还竭力弥合,后来索性任它脱节,喃喃却不知所念者何,音调的起伏变化徐徐模糊,最后变成一声平稳绵长的“阿”字,似一道无尽的地平线,了无生死际会的心电图。

“南阎浮提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何况恣情杀害、窃盗、邪淫、妄语,百千罪状”,念到浑身发烫的思清扯开外褂,忽觉身后伫立着什么具有强大力量的东西,是菩萨现身、护法加持,还是鬼王及众小鬼前来听经,抑或是魔王波旬及魔眷属企图干扰,不得而知,惟确定身后那物质量巨大,产生的强大吸力让上半身摇晃摆动,如在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思清企图定在舟上,随波逐流,哪知波涛汹涌,一记巨浪袭来将他击入水中,在窒息的恐惧中他本能地手舞足蹈,好容易摆脱阻力,将头浮出水面,却见海上空中遍飞夜叉恶兽,左右看去,无数人密密麻麻于海中挣扎,思清不觉猛然想起眼前这景象岂不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忉利天宫神通品”中所描述的大铁围山西面第一重海,“难道我已经死了”,他在惊怖中不知如何是好,一面目狰狞的多头夜叉持戟来到近前,“等一等,我潜心修行,究竟造了什么恶业”,思清既恐惧又委屈,扑腾水花,高声嘶喊,“你断了别人善根,还不是大罪吗”,闻罢此言,他想起寂鸣,眼前一黑,也不知那利戟是不是穿透了他的心。

晕倒在地的思清于当日凌晨被做早课的道场同修发现时周身像被水淋过的一般,仿佛那株被霜打过的六叶假植,又如同一只烫熟了的山芋,这只可怜的山芋大病一场,卧床半月,虽不得起身,仍坚持在榻上做早晚课,实在坐不起,就闭目默诵经文,时常陷入梦魇中,醒来心有余悸,他靠念诵佛号定神,同时宽解自己“我遭此横事是恶业报,报尽了就好”,尽管这样的劝慰起到了些许效果,但思清清楚他所断的寂鸣的善根并未接上,无论如何这业报算是没了,他透过窗户望见园角落败坏枯死的石碱花,就像看到了形容枯槁的寂鸣倒在那里,睹物思人、闻花省己,不觉落泪,这泪是为寂鸣流,也是为自己流,忆念自己多年勤修,修来个半吊子的“查数通”,精进中在阿赖耶识里熏进了不少清净种子,不敢说能往生净土,至少不堕三恶趣,哪知不觉间竟播了下地狱的种子浑然不知,若非佛菩萨造梦境提醒,带着如此恶业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卧床的思清就在这一面庆幸一面后怕的复杂情绪中纠葛,尤其得知寂鸣自那天离开道场便有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心情更加沉重,纠葛到无以复加时,便到园中截了段石碱花茎插到床头的玻璃瓶中,让那段花茎时时提醒他的过错并思忖如何消业,待思清的身体好了大半,有日如往常往瓶中灌水时,惊奇地发现那死茎上竟生了一枚新芽,他双手合十,热泪盈眶,连念了数声佛号,坚信这乃佛菩萨的启示,决意找到寂鸣,接上他的善根。

说来也巧,就在思清发愿寻找寂鸣却未及行动的第二天,伴着一场稠密的秋雨,寂鸣出乎意料地现身笼罩在阴沉中的茶室,开口还是那句“师兄,请喝茶”,话音中却没了往昔的活力,思清仔细端详,发现师弟的眼中所流露出的满是受尽折磨的神色,仿佛也大病一场,寂鸣见到师兄的病后模样也暗自吃了一惊,好像照了面镜子,镜里镜外皆是被霜打过的蔫巴巴植物,“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本来直挺的脊梁弯折下来,背驼得厉害,虽然离别仅一月余,再次对坐却有隔千秋之感,思清的千头万绪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讲起,想对师弟道歉,将捉弄的把戏一一忏悔,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若是劝导师弟继续修行,似乎自己也没有如此言说的底气与威信,二人就这么尴尬无言相对半晌,最后还是靠寂鸣打破了沉默,“师兄,请喝茶”之后,便将这月的遭遇和盘托出,自不必说从上次打从道场逃走后放弃了修行,不知是无意,还是有心,反正如泥沙俱下,顺次破了五戒,偷了家里钱出来与狐朋狗友厮混,流连忘返于酒吧歌厅,在夜市大排档里活吃了不少生鲜,还指示店家当即宰了条狗,跟另一波醉了酒的打过一架,在局子里呆了七天,出来后在当晚的饭局上认识了个女子,当夜便去附近的旅馆开了房,说到此处,寂鸣赶紧解释了句,“那女子人不错,我挺中意的,她也中意我,她还有些佛缘呢”,若换做往日,听到这么荒唐的话,思清早就发作了,不过毕竟把师弟推到酒吧歌厅,乃至局子旅馆里去的间接原因正是他本人,便也不好责备什么,再说,寂鸣既然一脸悔恨地坐在他面前一定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师兄,请喝茶!我还犯了大妄语,是肯定要下地狱了,请师兄救我!”既然破了五戒,已然堕落,又为何在意随口胡说这妄语恶业,思清正不解,寂鸣没直接答,又述说那女子的佛缘来,反正是她家中颇有家风传承,每逢斋日随家人吃斋念佛,那夜初遇情迷乃是“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虽执迷不悟,也属两情相悦、真情实意,尽管不慎彼此破了色戒,却成为因肉体相交而精神相合的契机,虽阅女无数,独对此佳人动容云云,显然,寂鸣的这番强词是在为犯戒辩解,他看出师兄的怒火正在酝酿,便及时止了,转而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并非图一时之快而是爱之深切,想与那女子长相厮守云云,如是阐述时,又瞥见师兄升腾的怒气,只好停了铺垫,说了实情,原来那女子有佛缘不假,也算个女善人,寂鸣便投其所好大谈佛法,大概如此博得了最初的芳心,而后至于迅速上床,缘是这寂鸣吹嘘自己有大神通,遂令这冰美人一时颠倒,以身相投,翻云覆雨了,不用说,思清曾给他演示的“查数通”实例一点儿也没浪费,都改编成了他自己的光辉战绩,听闻此处,思清再止不住怒火,不过话说回来,谁叫他在寂鸣前面随意示现半吊子的神通呢,所以惟有再次压了压火气,把茶桌当做师弟的脸,用扇骨“咚咚咚”狠狠拍了几下。

“师兄,请喝茶!师弟知错,师弟知错了!请师兄务必原谅!”寂鸣俯身下拜,磕了几记响头,思清余怒未消,未置一语,他师弟犯错哪轮得着他师兄原谅,所谓“万般自作还自受,地狱受苦怨何人”,恐怕这故事还没讲完,不会如此简单收尾,果然,寂鸣把头磕完,便带着额头上的红印子继续讲来,这小子有胆撒了大谎自然有小聪明去圆,在女子面前显示假神通前灵机一动搞了个“约法三章”,谎称师父传授此法门时嘱咐,一是对这天眼通不可怀疑,说白了就是不要去验证才好,再是不可明知答案而设问,其实也是为避免验证,三是数量太少之事不得使用神通观察,还是尽力避免穿帮,那女子接受了这荒唐的“约法”,于是,自作聪明的寂鸣过了三天得意洋洋示现假神通的潇洒日子,他没敢告诉师兄在假扮用神通观察时,模仿了寂鸣猛眨眼睛的毛病,因此成功添了一分神秘感,若是明说了这细节,那师兄手中的扇子非砸在自己脑瓜上不可,既然没说,思清也便不知,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他眼前浮现出这小师弟装神弄鬼时的身姿,仿佛一幕恋爱的闹剧,竟气得笑了起来,寂鸣趁机也笑了几声,既得得意又惭愧,让肃穆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又旋即换成一副哭丧面孔。

“师兄,请喝茶!师弟知错了,纸包不住火,到底败露了。”寂鸣靠所谓神通糊弄住了女子,但心知绝非长久之计,心里盘算过段时间待与女子关系确实了再随便找个借口,诸如示现神通有损福报,神通之人理应低调等淡化谎言,思虑可谓周全,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被女子识破,于是二人关系急转直下,难以为继,说到动情处,寂鸣挤了几滴眼泪下来,原来频繁示现神通以博好感的三日,他如履薄冰,仗着机灵,巧妙周旋,把那神通当催情剂使,造了许多浪漫,数花数云,数石数星,浓情蜜意,乃至他一度怀疑女子即便明知神通是假也情愿委身于他,陪他演这出好戏,恐怕正是这般思想令他渐渐放松警觉,回想起来这女子也不简单,假装不经意每日问一次他家中的米坛中究竟装了多少粒米,寂鸣约莫坛里有十斤,便随口报了个六十三万七千四百二十五粒,后两日女子又发问时他以为是为验证那数目是否一致的手段,家中未开火做饭,好在他记忆准确,还颇为自得,哪知女子连续两天偷偷进了厨房,抓了把米出来仔细数了,尽管不知坛里是否真有六十三万七千四百二十五粒,但少了多少粒女子心知肚明,浑然不觉的寂鸣仍按第一次乱报的数目连报了两次自然败露,这两位青年的斗智故事让思清抚掌大笑,直笑得玻璃似乎都跟着颤了颤,也笑得寂鸣垂下了头,激情男女一时情动,“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什么谎话都说得出,什么谎话也都敢信,一旦爱潮退却,真话也假,假话更假,撂下的狠话倒成了实话,想来那女子早就为断绝关系做了准备,坛子里的米有多少粒无非是借口罢了,也算个乍看荒唐实则体面的借口,对这般情场游戏法则寂鸣不会不知,更无须思清劝解,可寂鸣偏偏不信这理,连连摆手反驳,认定那女子只是怪他没有神通,说那女子言只要验证他确有这“查数通”便将立即破镜重圆,终成眷属。

“师兄,请喝茶!为了师弟终身大事,求你传授我修成天眼通的捷径,我此生惟有此愿,拜托拜托!”寂鸣边说,边把额头上的红印子磕得越来越大,若不是思清实在看不下去起身拉住,这位情圣恐怕非把地板磕出坑才罢,待扶将起来侧目一瞧,不知是不是以前茶杯掉在上面未加留意,那块地板还真的凹陷下去一点,思清赶紧查看师弟的额头,又青又紫,面对这出苦肉计,他在又好气又好笑上再加了个又好心疼,对这又好气又好笑又心疼的师弟的这番表演思清感到无可奈何,搬起似乎磕得神志不清的寂鸣的脑袋,把一口茶水喷在他脸上,嘴角蠕动出的头一句话依旧是哀求传授神通捷径,思清自是心疼把自己搞成这般模样的师弟,甚至有一瞬被他那执著的情感感动,真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但内心里仍有丝狐疑,以他对寂鸣的性情习气和对神通执念的了解,眼下的这幅画面怕是精心设计的桥段,更严重的是,那女子和那故事是真是假也不好讲,若说寂鸣为了得个神通编出这套说辞绝不算稀奇事,思清正被种种猜想纠葛着,怀里的寂鸣忽然睁开眼睛,像读出了思清的心思一样,“师兄要是不信,我把那女子领来见”,思清旋即一想,领来的女子怕是安排好的,“师兄要是以为我说不是实情,会找个女子糊弄,我将堕大阿鼻地狱,无数那由他、阿僧祇劫不得出”,话说至此,又是两行热泪,思清用衣袖揩了揩师弟的眼泪,又揩了揩自己额头渗出的热汗,这师弟为了报个数目出来哄哄女子竟发了如此毒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好心疼又好可怜,想想自己所修成的那百无一用的“查数通”,忆起那场下地狱的噩梦与莫名生莫名好的大病,再看看来续“善根”的脸上青紫挂泪的师弟,他不由地用一声长叹宣告了抵抗失败。

“师兄,请喝茶!”二十二天后,也就是思清亲自带寂鸣打完三个“佛七”的第二天,思清见到了寂鸣所说的女子,她跟着寂鸣也唤思清为师兄,既纯净又妖娆,肌肤雪白,似窗外正下得欢畅的初雪,举止端庄得体,茶道功夫也娴熟,初见寒暄时还能参参话头,吐字殷殷,呵气如兰,像春时园中绽放的樱桃花,师弟为之痴狂实不难理解,而她为何中意寂鸣,又如此特别在意他是否真的修成神通等事,思清暂按下种种疑惑并未询问,叫女子前来道场并非思清要验证此人是否真实存在,也不是出于关心师弟的私人情感,而是修得这神通的关键,说来过去的三个七天,思清寂鸣二人与世隔绝、朝夕相处,师兄将所体悟的天眼通法门倾囊相授,师弟难得在这段漫长时光中心无旁骛,乃至一度忘却了俗世情感,专心致志,日夜修习,其实大部分修习功课之前思清皆已传授,并无秘法可言,天眼通虽无所谓捷径可走,毕竟有思清领航,加之发了刚猛之心的寂鸣格外精进,两方促进,便径直来到这神通的门口,而迈入这门槛之中的关键一步非有这女子的助力不可,恰初雪到,这宛如冰雪的女子也闻讯应邀飘然而来,似乎修得这神通的时机已到,不知今日是否顺利,修得了的寂鸣会不会脱口报出雪花的数目,若寂鸣真有天资福德,也具般若慧根,说不准能修得圆满的天眼通而不是打折扣的“查数通”,思清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对此满怀期待。

“师弟,先把这茶喝了。”思清燃香后叫寂鸣饮了加持过的茶水,又让男女面对面结跏趺坐,外面的世界雪下得正紧,云朵遮蔽了强光,大雪又恰到好处地将穿过云朵的光加工柔和,在整间禅房抹了层牛奶一般,半人多高的矮屏将二人分开,矮屏中央嵌入一块特殊材质的玻璃,寂鸣透过玻璃可见对面的女子,女子那方则看不到任何物体,思清准备妥当,还不放心,挪到寂鸣近前,低声问“你真想修成这个神通”,寂鸣的回答倒干脆“箭在弦上”,也不管是否嫌他啰嗦,又问“修得的程度可无法预估”,回答“得失随缘”,再问“修得后不可复归肉眼了”,寂鸣含笑不答,合了双眼,很快入定,思清见罢,不再多言,端坐于矮屏中间,左右看了看这对儿爱侣,沉声念起《释禅波罗蜜》——“修天眼通者,行人深心,怜悯一切,发愿欲见六道众生,死此生彼之相”,念罢指示寂鸣睁眼,摄受女子影像,定心观察,这便是一定要找来那女子的原因,也算是便捷门径,要最喜欢之人在对面,否则易生嗔恨,难以成就,思清见寂鸣观察妥当了,旋即起身迅速将矮屏掉了个方位,这回寂鸣面前便空无一物了,他所要做的正是在“空”中观出女子形象来,便是修成天眼通的必经之途,他起先看到他的恋人模糊的影像,逐渐有了素描画般黑白分明的形体,之后那形体慢慢出了色彩,如调动摄影机镜头般,焦距愈加准确,目标愈加分明,最终毛发毕现,一清二楚,“师兄,师兄,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寂鸣失声大喊,跪起身来,直僵僵的,两手牢牢扣紧两侧大腿,仔细分辨,那声音中有激动,有兴奋,甚至有惊怖,有恐惧,也不知他在“空”中用天眼究竟看到了什么,是那女子,还是其他什么,因为自寂鸣叫喊了那一声后便成了沉默之人,绝口不提天眼通,竟变得比师兄思清还要寡言。

寂鸣是否修成了天眼通成了个谜,这是从证实角度来讲的,以观数字而论,思清曾报的数目大部分不可证实,但有小部分可证实准确,所以便推定那不可证实的大部分也是准确的,但从那之后寂鸣却从没有示现过神通,报过任何一个数字,当寂鸣在那个初雪的禅房中惊叫而起,他的女友也闻声起身,把早就准备好的布袋从手包中取出问里面的豆子有几颗,若是寂鸣当时答了,自然可以证明他是否得到神通,他能看到数目似乎不可能不答,若是没看到他也不会不说,这便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什么都看到了,再是他什么也没看到,这两种可能都有理据支撑——就后者而言,寂鸣知道天眼通的修行对他而言已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明白经过这般精进依然不可得时,最好的选择恐怕就是闭口不言,假装对此讳莫如深去玩深沉,让他人特别是那女子猜度不透总比坦白一无所得要好,无论他与那女子的交往是否以得天眼通为前提,若是真未修得,对此沉默总要比直言未得的效果要好;就前者而言,寂鸣看到了,得了天眼通,那么就应恪守与思清的“约法三章”,他答应的跟随思清修天眼通法门的条件,一是不得随意示现神通,二是不得为游戏示现神通,三是不得为牟利示现神通,但他的女友问袋中的豆子时肯定不是“牟利”,抑或“游戏”,也并非“随意”,思清所担忧的寂鸣会随意示现神通的情形并未出现,即便他随意示现违背“约法”,思清也奈何不得,依寂鸣修此神通的目的及他的性情,无论如何是要示现的,怎会锦衣夜行,何况是他梦寐以求的神通,寂鸣不但恪守了“约法”,甚至将“约法”当中的条件一并删除,成了“不得示现神通”而去恪守,为何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以至于一次神通都不示现,如此看,寂鸣一定看到了什么不可说、不能说的东西,至于究竟是什么,思清也不知道,因为倘若在那一瞬间寂鸣体悟到了不可说、不能说的境界,那么便是思清也无法理解、无法企及,乃至不可思议的境界。

初雪之后,寂鸣来找思清喝过两回茶,一起坐在窗前赏雪,只是思清再也听不到那声熟悉的“师兄请喝茶”了,思清记不得师弟究竟说没说话,最后一次见寂鸣是在今冬下第二场雪时,思清同样记不清师弟说了什么,他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在他的梦里跟师弟喝了第二次茶,在那如梦似幻的最后一面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迫近年关,寂鸣的女友突然来道场一坐,带来一股香风,眼神中多了几分困惑,却也因之增添了几分出其不意的魅力,也许称她为寂鸣的前女友更恰当,因为她好久没见到寂鸣了,以至于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是不是寂鸣的女友,或者说,寂鸣这人从她的世界里失踪了,非但从她的世界里失踪,还从思清的世界里失踪了,思清给不出任何答案,她百思不得其解,困惑而来困惑而走,拿走了思清给的那株养在瓶中的石碱花,据他说算是寂鸣的象征,可留个念想,她在白茫茫的雪的世界里留下一串若隐若现的脚印,“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思清目送女子走远,似乎听到她的脚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那只不过是思清的幻听罢了,因为他并没修成天耳通,即便修了,恐怕也是半吊子的天耳通吧,女子消失在雪雾中,他的肉耳好像还能听到方才在此处茶室她的那声“师兄请喝茶”。

“师兄,请喝茶!”思清从窗外的茫茫雪中拔出眼睛,转过头,看见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刚把茶水备好,正微笑着等思清落座,这位初修者与他结识不久,来道场不过三天,对周遭的一切还充满好奇,常不经允许摆弄道场里的各种物件,思清对此并未过多责备,想来这一点倒是跟初来时寂鸣有几分相似,这会儿青年又犯了毛病,随手把茶桌上对折起来的一张不起眼儿的便条纸摊开问道“师兄,你刚才会客后在这上面写的数字是什么意思呢”,思清笑了笑,并未作答,把纸拿过来轻轻揉碎了,青年不甘心又问了一声“‘二百一十三万六千四百三十五’是什么意思呢”,思清依然含笑,摆出不想作答的模样,青年也陪着笑了笑,便未追问,思清把手往暖炉边靠了靠,先叹了句今年的寒冬,“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她的毛孔没有变啊”。

星显初稿于二〇一九年五月二十日

星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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