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翰墨书香,遨游书海森林

体验阅读之味,相伴共同成长

工程学声陪着你,宅家享行万里路

让我们一起,这场宅有启发

本文共字,阅读约需40分钟

《围城》

《围城》第六章

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这“老”字的位置非常为难可以形容科学也可以形容科学家。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不大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将来国语文法展完备终有一天可以明白地分开“老的科学家”和“老科学的家”或者说“科学老家”和“老科学家”。现在还早得很呢不妨笼统称呼。高校长肥而结实的脸像没酵的黄面粉馒头“馋嘴的时间”(edaxVetustas)咬也咬不动他一条牙齿印或皱纹都没有。假使一个犯校规的女学生长得很漂亮高校长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认错也许会不尽本于教育精神地从宽处分。这证明这位科学家还不老。他是二十年前在外国研究昆虫学的;想来三十年前的昆虫都进化成为大学师生了所以请他来表率多士。他在大学校长里还是前途无量的人。大学校长分文科出身和理科出身两类。文科出身的人轻易做不到这位子的。做到了也不以为荣准是干政治碰壁下野仕而不优则学借诗书之泽弦诵之声来休养身心。理科出身的人呢就完全不同了。中国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学的国家没有旁的国度肯这样给科学家大官做的。外国科学进步中国科学家进爵。在国外研究人情的学问始终跟研究物理的学问分歧;而在中国只要你知道水电土木机械动植物等等你就可以行政治人——这是“自然齐一律”最大的胜利。理科出身的人当个把校长不过是政治生涯的开始;从前大学之道在治国平天下现在治国平天下在大学之道并且是条坦道大道。对于第一类大学是张休息的靠椅;对于第二类它是个培养的摇篮——只要他小心别摇摆得睡熟了。

高松年奋办公夙夜匪懈精明得真是睡觉还睁着眼睛戴着眼镜做梦都不含糊的。摇篮也挑选得很好在平成县乡下一个本地财主家的花园里面溪背山。这乡镇绝非战略上必争之地日本人唯一豪不吝惜的东西——炸弹——也不会浪费在这地方。所以离开学校不到半里的镇上一天繁荣似一天照相铺饭店浴室戏院警察局中小学校一应俱全。今年春天高松年奉命筹备学校重庆几个老朋友为他饯行席上说起国内大学多而教授少新办尚未成名的学校地方偏僻怕请不到名教授。高松年笑道:“我的看法跟诸位不同。名教授当然好可是因为他的名望学校沾着他的光他并不倚仗学校里地位。他有架子有脾气他不会全副精神为学校服务更不会绝对服从当局指挥。万一他闹别扭你不容易找替人学生又要借题目麻烦。我以为学校不但造就学生并且应该造就教授。找到一批没有名望的人来他们要借学校的光他们要靠学校才有地位而学校并非非有他们不可这种人才真能跟学校合为一体真肯为公家做事。学校也是个机关机关当然需要科学管理在健全的机关里决没有特殊人物只有安分受支配的一个个单位。所以找教授并非难事。”大家听了倾倒不已。高松年事先并没有这番意见临时信口胡扯一阵。经朋友们这样一恭维他渐渐相信这真是至理名言也对自己倾倒不已。他从此动不动就表这段议论还加上个帽子道:“我是研究生物学的学校也是个有机体教职员之于学校应当像细胞之于有机体——”这段至理名言更变而为科学定律了。

亏得这一条科学定律李梅亭顾尔谦还有方鸿渐会荣任教授。他们那天下午三点多到学校。高松年闻讯匆匆到教员宿舍里应酬一下回到办公室一月来的心事不能再搁在一边不想了。自从长沙危急聘好的教授里十个倒有九个打电报来托故解约七零八落开不出班幸而学生也受战事影响只有一百五十八人。今天一来就是四个教授军容大震向部里报上也体面些。只是怎样对李梅亭和方鸿渐解释呢?部里汪次长介绍汪处厚来当中国文学系主任自己早写信聘定李梅亭了可是汪处厚是汪次长的伯父论资格也比李梅亭好那时侯给教授6续辞聘的电报吓昏了头怕上海这批人会打回票只好先敷衍次长。汪处厚这人不好打李梅亭是老朋友老朋友总讲得开就怕他的脾气难对付难对付!这姓方的青年人倒容易对付的。他是赵辛楣的来头辛楣最初不恳来介绍了他说他是留学德国的博士真糊涂透顶!他自己开来的学历并没有学位只是个各国浪荡的流学生并且并非学政治的聘他当教授太冤枉了!至多做副教授循序渐升年轻人初做事不应该爬得太高这话可以叫辛楣对他说。为难的还是李梅亭。无论如何他千辛万苦来了决不会一翻脸就走的;来得困难去也没那么容易空口允许他些好处就是了。他从私立学校一跳而进公立学校还不是自己提拔他的;做人总要有良心。这些反正是明天的事别去想它今天——今天晚上还有警察局长的晚饭呢。这晚饭是照例应酬小乡小镇上的盛馔反来覆去只有那几样高松年也吃腻了。可是这时候四点钟已过肚子有点饿所以想到晚饭嘴里一阵潮湿。

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像是一个波浪里的水打到岸边就四面溅开。可是鸿渐们四个男人当天还一起到镇上去理洗澡。回校只见告白板上贴着粉红纸的布告说中国文学系同学今晚七时半在联谊室举行茶会欢迎李梅亭先生。梅亭欢喜得直说:“讨厌讨厌!我累得很今天还想早点睡呢!这些孩子热心得不懂道理赵先生他们消息真灵呀!”

辛楣道:“岂有此理!政治系学生为什么不开会欢迎我呀?”

梅亭道:“忙什么?今天的欢迎会你代我去好不好?我宁可睡觉的。”

顾尔谦点头叹道:“念中国书的人毕竟知体我想旁系的学生决不会这样尊师重道的。”说完笑迷迷地望着李梅亭这时候上帝会懊悔没在人身上添一条能摇的狗尾巴因此减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鸿渐道:“你们都什么系什么系我还不知道是哪一系的教授呢。高校长给我的电报没说明白。”

辛楣忙说:“那没有关系。你可以教哲学教国文——”

梅亭狞笑道:“教国文是要得我许可的方先生;你好好的巴结我一下什么都可以商量。”

说着孙小姐来了说住在女生宿舍里跟女生指导范小姐同室也把欢迎会这事来恭维李梅亭梅亭轻佻笑道:“孙小姐你改了行罢。不要到外国语文系办公室了当我的助教今天晚上咱们俩同去开会。”五人同在校门口小馆子吃晚饭的时候李梅亭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大家笑他准备欢迎会上演讲稿梅亭极口分辨道:“胡说!这要什么准备!”

晚上近九点钟方鸿渐在赵辛楣房里讲话连打呵欠正要回房里去睡李梅亭打门进来了。两人想打趣他但瞧他脸色不正便问:“怎么欢迎会完得这样早?”梅亭一言不向椅子里坐下鼻子里出气像待开的火车头。两人忙问他怎么来了。他拍桌大骂高松年混账说官司打到教育部去自己也不会输的做了校长跟人吃晚饭这时候还不回来影子也找不见这种玩忽职守就该死。今天欢迎会原是汪处厚安排好的兵法上有名的“敌人喘息未定即予以迎头痛击”。先来校的四个中国文学系的讲师和助教早和他打成一片学生也唯命是听。他知道高松年跟李梅亭有约在先自己迹近乘虚篡窃可是当系主任和结婚一样“先进门三日就是大”。这开会不是欢迎倒像新姨太太的见礼。李梅亭跟了学生代表一进会场便觉空气两样听得同事和学生一两声叫“汪主任”己经又疑又慌。汪处厚见了他热情地双手握着他的手好半天搓摩不放仿佛捉搦了情妇的手一壁似怨似慕的说:“李先生你真害我们等死了我们天天在望你——张先生薜先生咱们不是今天早晨还讲起他的——咱们今天早晨还讲起你。路上辛苦啦?好好休息两天再上课不忙。我把你的功课全排好了。李先生咱们俩真是神交久矣。高校长拍电报到成都要我组织中国文学系我想年纪老了路又不好走换生不如守熟所以我最初实在不想来。高校长他可真会咕哪!他请舍侄”——张先生薜先生黄先生同声说:“汪先生就是汪次长的令伯”——“请舍侄再三劝驾我却不过情我内人身体不好也想换换空气。到这儿来了知道有你先生我真高兴我想这系办得好了——”李梅亭一篇主任口气的训话闷在心里讲不出口忍住气搭讪了几句喝了杯茶只推头痛早退席了。

辛楣和鸿渐安慰李梅亭一会劝他回房睡有话明天跟高松年去说。梅亭临走说:“我跟老高这样的交情他还会耍我他对你们两位一定也有把戏。瞧着罢咱们取一致行动怕他什么!”梅亭去后鸿渐望着辛楣道:“这不成话说!”辛楣皱眉道:“我想这里面有误会这事的内幕我全不知道。也许李梅亭压根儿在单相思否则太不像话了!不过像李梅亭那种人真要当主任也是个笑话他那些印头衔的名片现在可糟了哈哈。”鸿渐道:“我今年反正是倒霉年准备到处碰钉子的。也许明天高松年不认我这个蹩脚教授。”辛楣不耐烦道:“又来了!你好像存着心非倒霉不痛快似的。我告诉你李梅亭的话未可全信——而且你是我面上来的人万事有我。”鸿渐虽然抱最大决意来悲观听了又觉得这悲观不妨延期一天。

明天上午辛楣先上校长室去说把鸿渐的事讲讲明白叫鸿渐等着听了回话再去见高松年。鸿渐等了一个多钟点不耐烦了想自己真是神经过敏高松年直接打电报来的一个这样机关的领好意思说话不作准么?辛楣早尽了介绍人的责任。现在自己就去正式拜会高松年这最干脆。

高松年看方鸿渐和颜色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脾气好或城府深的人忙问:“碰见赵先生没有?”

“还没有。我该来参见校长这是应当的规矩。”方鸿渐自信说话得体。

高松年想糟了!糟了!辛楣一定给李梅亭缠住不能脱身自己跟这姓方的免不了一番唇舌:“方先生我是要跟你谈谈——有许多话我已经对赵先生说了——”鸿渐听口风不对可脸上的笑容一时不及收敛怪不自在地停留着高松年看得恨不得把手指撮而去之——“方先生你收到我的信没有?”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纠纠地胡说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高松年老于世故并且研究生物学的时候学到西洋人相传的智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眠了不敢扑你。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眼送秋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他给高松年三百瓦脱的眼光射得不安觉得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过失这次来得太冒昧了果然高松年写信收回成命同时有一种不出所料的满意惶遽地说:“没有呀!我真没有收到呀!重要不重要?高先生什么时候的?”倒像自己撒谎收到了信在抵赖。

“咦!怎么没收到?”高松年直跳起来假惊异的表情做得维妙维肖比方鸿渐的真惊惶自然得多。他没演话剧是话剧的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这信很重要。唉!现在抗战时间的邮政简直该死。可是你先生已经来了好得很这些话可以面谈了。”

鸿渐稍微放心迎合道:“内地跟上海的信常出乱子。这次长沙的战事恐怕也有影响一大批信会遗失高先生给我的信若是寄出得早——”

高松年做了个一切撇开的手势宽弘地饶赦那封自己没写方鸿渐没收到的信:“信就不提了我深怕方先生看了那封信会不肯屈就现在你来了你就别想跑呵呵!是这么一回事你听我说我跟你先生素昧平生可是我听辛楣讲起你的学问人品种种我真高兴立刻就拍电报请先生来帮忙电报上说——”高松年顿一顿试探鸿渐是不是善办交涉的人因为善办交涉的人决不会这时候替他说他自己许下的条件的。

可是方鸿渐像鱼吞了饵一钓就上急口接说:“高先生电报上招我来当教授可是没说明白什么系的教授所以我想问一问?”

“我原意请先生来当政治系的教授因为先生是辛楣介绍来的说先生是留德的博士。可是先生自己开来的履历上并没有学位——”鸿渐的脸红得像有一百零二度寒热的病人——“并且不是学政治的辛楣全搅错了。先生跟辛楣的交情本来不很深罢?”鸿渐脸上表示的寒热又升高了华氏表上一度不知怎么对答高松年看在眼里胆量更大——“当然我决不计较学位我只讲真才实学。不过部里定的规矩呆板得很照先生的学历只能当专任讲师教授待遇呈报上去一定要驳下来的。我想辛楣的保荐不会错所以破格聘先生为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下学年再升。快信给先生就是解释这一回事。我以为先生收到信的。”

鸿渐只好第二次声明没收到信同时觉得降级为副教授已经天恩高厚了。

“先生的聘书我方才已经托辛楣带去了。先生教授什么课程现在很成问题。我们暂时还没有哲学系国文系教授已经够了只有一班文法学院一年级学生共修的论理学三个钟点似乎太少一点将来我再想办法罢。”

鸿渐出校长室灵魂像给蒸气碌碡(steamro11er)滚过一些气概也无。只觉得自己是高松年大慈悲收留的一个弃物。满肚子又羞又恨却没有个泄的对象。回到房里辛楣赶来说李梅亭的事终算帮高松年解决了要谈鸿渐的事知道鸿渐已经跟高松年谈过话忙道:“你没有跟他翻脸罢?这都是我不好。我有个印象以为你是博士当初介绍你到这来只希望这事快成功——”“好让你专有苏小姐。”——“不用提了我把我的薪水——好好我不我不”辛楣打拱赔笑地道歉还称赞鸿渐有涵养说自己在校长室讲话李梅亭直闯进来咆哮得不成提统。鸿渐问梅亭的事怎样了的。辛楣冷笑道:“高松年请我劝他磨咕了半天他说除非学校照他开的价钱买他带来的西药——唉我还要给高松年回音呢。我心上要牵挂着你的事所以先赶回来看你。”鸿渐本来气倒平了知道高松年真依李梅亭的价钱替学校买他带来的私货又气闷起来想到李梅亭就有补偿只自己一个人吃亏。高松年下贴子当晚上替新来的教授接风鸿渐闹别扭要辞经不起辛楣苦劝并且傍晚高松年亲来回拜终于算有了面子还是去了。

辛楣虽然不像李梅亭有提炼成丹旅行便携的中国文学精华片也随身带着十几本参考书。方鸿渐不知道自己会来教论理学的携带的西洋社会史原始文化史学丛书等等一本也用不着。他仔细一想慌张得没有工夫生气了希望高松年允许自己改教比较文化史和中国文学史可是前一门功课现在不需要后一门功课有人担任。叫化子只讨到什么吃什么点菜是轮不着的。辛楣安慰他说:“现在的学生程度不比从前——”学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这进步的大时代里仅有的两件退步的东西——“你不要慌无论如何对付得过。”鸿渐上图书馆找书馆里通共不上一千本书老的糟的破旧的中文教科书居其中大半都是因战事而停办的学校的遗产。一千年后这些书准像敦煌石室的卷子那样名贵现在呢它们古而不稀短见浅识的藏书家还不知道收买。一切图书馆本来像死用功的人大考时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这图书馆倒像个敬惜字纸的老式慈善机关若是天道有知办事人今世决不遭雷击来生一定个个聪明人人博士。鸿渐翻找半天居然现一本中国人译的论理学纲要借了回房大有唐三藏取到佛经回长安的快乐。他看了几页论理学纲要想学生在这地方是买不到教科书的要不要把这本书公开或印了给大家。一转念这事不必。从前先生另有参考书作枕中秘宝所以肯用教科书;现在没有参考书只靠这本教科书来灌输智识宣扬文化万不可公诸大众还是让学生们莫测高深听讲写笔记罢。自己大不了是个副教授犯不着太卖力气的。上第一堂先对学生们表示同情慨叹后方书籍的难得然后说在这种环境下教授才不是个赘疣因为教授讲学是印刷术没明以前的应急办法而今不比中世纪大家有书可看照道理不必在课堂上浪费彼此的时间——鸿渐自以为这话说出去准动听又高兴得坐不定预想着学生的反应。

鸿渐等是星期三到校的高松年许他们休息到下星期一才上课。这几天里辛楣是校长的红人同事拜访他的最多。鸿渐就少人光顾。这学校草草创办规模不大;除掉女学生跟少数带家眷的教职员外全住在一个大园子里。世态炎凉的对照愈加分明。星期日下午鸿渐正在预备讲义孙小姐来了脸色比路上红活得多。鸿渐要去叫辛楣孙小姐说她刚从辛楣那儿来政治系的教授们在开座谈会呢满屋子的烟她瞧人多有事就没有坐下。

方鸿渐笑道:“政治家聚在一起当然是乌烟瘴气。”

孙小姐笑了一笑说:“我今天来谢谢方先生跟赵先生。昨天下午学校会计处把我旅费补送来了。”

“这是赵先生替你争取来的。跟我无关。”

“不我知道”孙小姐温柔而固执着“这是你提醒赵先生的。你在船上——”孙小姐省悟多说了半句话涨红脸那句话也遭到了腰斩。

鸿渐猛记得船上的谈话果然这女孩全听在耳朵里了看她那样子自己也窘起来。害羞脸红跟打呵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忙支吾开顽笑说:“好了好了。你回家的旅费有了。还是趁早回家罢这儿没有意思。”

孙小姐小孩子般颦眉撅嘴道:“我真想回家!我天天想家我给爸爸写信也说我想家。到明年暑假那时候太远了我想着就心焦。”

“第一次出门总是这样的过几时就好了。你跟你们那位系主任谈过没有。”

“怕死我了!刘先生要我教一组英文我真不会教呀!刘先生说四组英文应当同时间上课的系里连他只有三个先生非我担任一组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样教法学生个个比我高大看上去全凶得很。”

“教教就会了。我也从来没教过书。我想程度不会好你用心准备一下教起来绰绰有余。”

“我教的一组是入学考英文成绩最糟的一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我想到这儿来好好用一两年功。有外国人不让她教到要我去丢脸!”

“这儿有什么外国人呀?”

“方先生不知道么?历史系主任韩先生的太太我也没有见过听范小姐说瘦得全身是骨头难看得很。有人说她是白俄有人说她是这次奥国归并德国以后流亡出来的犹太人她丈夫说她是美国人。韩先生要她在外国语文系当教授刘先生不答应说她没有资格英文都不会讲教德文教俄文现在用不着。韩先生生了气骂刘先生自己没有资格不会讲英文编了几本中学教科书在外国暑期学校里混了张证书算什么东西——话真不好听总算高先生劝开了韩先生在闹辞职呢。”

“怪不得前天校长请客他没有来。咦!你本领真大你这许多消息什么地方听来的?”

孙小姐笑道:“范小姐告诉我的。这学校像个大家庭除非你住在校外什么秘密都保不住并且口舌多得很。昨天刘先生的妹妹从桂林来了听说是历史系毕业的。大家都说刘先生跟韩先生可以讲和了把一个历史系的助教换一个外文系的教授。”

鸿渐掉文道:“妹妹之于夫人亲疏不同;助教之于教授尊卑不敌。我做了你们的刘先生决不肯吃这个亏的。”

说着辛楣进来了说:“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孙小姐我不知道你不会就去的。”你说这句话全无意思的可是孙小姐脸红。鸿渐忙把韩太太这些事告诉他还说:“怎么学校里还有这许多政治暗斗?倒不如进官场爽气。”

辛楣宣扬教义似的说:“有群众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孙小姐坐一会去了。辛楣道:“我写信给她父亲声明把保护人的责任移交给你好不好?”

鸿渐道:“我看这题目已经像教国文的老师所谓‘做死’了没有话可以说了你换个题目来开顽笑行不行?”辛楣笑他扯淡。

上课一个多星期鸿渐跟同住一廊的几个同事渐渐熟了。历史系的6子潇曾作敦交睦邻的拜访所以一天下午鸿渐去回看他。6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又油又光深为帽子埋没与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顶。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傍横溢。因为没结婚他对自己年龄的态度不免落后在时代的后面;最初他还肯说外国算法的十足岁数年复一年他偷偷买了一本翻译的LifeBeginsatForty对人家干脆不说年龄不讲生肖只说:“小得很呢!还是小弟弟呢!”同时表现小弟弟该有的活泼和顽皮。他讲话时喜欢窃窃私语仿佛句句是军事机密。当然军事机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亲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么?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6子潇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而上面开的地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这一封来函一封去信轮流地在他桌上妆点着。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6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那位亲戚国而忘家没来过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难顾内一封信也没回过。从此6子潇只能写信到行政院去书桌上两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潇等鸿渐看见了桌上的信封忙把这信搁在抽屉里说:“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鸿渐信以为真不得不做出惜别的神情道:“啊哟!怎么6先生要高就了!校长肯放你走么?”

子潇连摇头道:“没有的事!做官没有意思我回信去坚辞的。高校长待人也厚道好几个电报把我催来现在你们各位又来了学校渐渐上规道我好意思拆他台么?”

鸿渐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谈话叹气道:“校长对你先生当然另眼相看了。像我们这种——”

子潇说话低得有气无声仿佛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长就是有这个毛病说了话不作准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机密得好像四壁全挂着偷听的耳朵。

鸿渐没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脸微红道:“我到没有什么不过高先生——我总算学个教训。”

“那里的话!副教授当然有屈一点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里最高的了。”

“什么?副教授里还分等么?”鸿渐大有英国约翰生博士不屑分别臭虫和跳虱的等级的意思。

“分好几等呢。譬如你们同来我们同系的顾尔谦就比你低两级。就像系主任罢我们的系主任韩先生比赵先生高一级赵先生又比外语系的刘东方高一级。这里面等次多得级很你先生初回国做事所以搅不清了。”

鸿渐茅塞顿开听说自己比顾尔谦高气平了些随口问道:“为什么你们的系主任薪水特别高呢?”

“因为他是博士ph.d.。我没到过美国所以没听见过他毕业的那个大学据说很有名。在纽约叫什么克莱登大学。”

鸿渐吓得直跳起来宛如自己的阴私给人揭破几乎失声叫道:“什么大学?”

“克来登大学。你知道克莱登大学?”

“我知道。哼我也是——”鸿渐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住已经漏泄三个字。

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竹□(竹头旬)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鸿渐不肯说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务机关的有效刑罚来逼口供。鸿渐回房又气又笑。自从唐小姐把文凭的事向他质问以后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爱尔兰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记着要忘掉这事。每逢念头有扯到它的远势他赶快转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经一阵羞愧的微热。适才6子潇的话倒仿佛一帖药把心里的鬼胎打下一半。韩学愈撒他的谎并非跟自己同谋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骗减轻了罪名。当然新添上一种不快意可是这种不快意是透风的见得天日的不比买文凭的事像谋杀迹灭的尸对自己都要遮掩得一丝不露。撒谎骗人该像韩学愈那样才行要有勇气坚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胆老脸至少高松年的欺负就可以避免。老实人吃的亏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两种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鸿渐忽然想近来连撒谎都不会了。因此恍然大悟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是一种创造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pseudo1uege)。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领跟现实开顽笑。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谎话都讲不好的。

这一天韩学愈特来拜访。通名之后方鸿渐倒窘起来同时快意地失望。理想中的韩学愈不知怎样的嚣张浮滑不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想6子潇也许记错孙小姐准是过信流言。木讷朴实是韩学愈的看家本领——不养家本钱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漂亮的女人准比不上丑女人那样有思想有品节;第二:男子无口才就是表示有道德所以哑巴是天下最诚朴的人。也许上够了演讲和宣传的当现代人矫枉过正以为只有不说话的人开口准说真话害得新官上任训话时个个都说:“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三个手势了事。韩学愈虽非哑巴天生有点口吃。因为要掩饰自己的口吃他讲话少慢著力仿佛每个字都有他全部人格作担保。高松年在昆明第一次见到他觉得这人诚恳安详像个君子而且未老先秃可见脑子里的学问多得冒上来把头都挤掉了。再一看他开的学历除掉博士学位以外还有一条:“著作散见美国‘史学杂志’‘星期六文学评论’等大刊物中”不由自主地另眼相看。好几个拿了介绍信来见的人履历上写在外国“讲学”多次。高松年自己在欧洲一个小国里过读书知道往往自以为讲学听众以为他在学讲——讲不来外国话借此学学。可是在外国大刊物上表作品这非有真才实学不可。便问韩学愈道:“先生的大作可以拿来看看么?”韩学愈坦然说杂志全搁在沦陷区老家里不过这两种刊物中国各大学全该定阅的就近应当一找就到除非经过这番逃难图书馆的旧杂志损失不全了。高松年想不到一个说谎者会这样泰然无事;各大学的书籍七零八落未必找得着那期杂志不过里面有韩学愈的文章看来是无可疑问的。韩学愈也确向这些刊物投过稿但高松年没知道他的作品表在“星期六文学评论”的人事广告栏(persona1s)(“中国少年受高等教育愿意帮助研究中国问题的人取费低廉”)和“史学杂志”的通信栏(“韩学愈君徵求二十年前本刊愿出让者请某处接洽”)。最后他听说韩太太是美国人他简直改容相敬了能娶外国老婆的非精通西学不可自己年轻时不是想娶个比国女人没有成功么?这人做得系主任。他当时也没想到这外国老婆是在中国娶的白俄。

跟韩学愈谈话访佛看慢动电影(s1omotionpicture)你想不到简捷的一句话需要那么多的筹备动员那么复杂的身体机构。时间都给他的话胶着只好拖泥带水地慢走。韩学愈容颜灰暗在阴天可以与周围的天色和融无间隐身不见是头等保护色。他有一样显著的东西喉咙里有一个大核。他讲话时这喉核忽升忽降鸿渐看得自己的喉咙都痒。他不说话咽唾沫时这核稍隐复现令鸿渐联想起青蛙吞苍蝇的景象。鸿渐看他说话少而费力多恨不能把那喉结瓶塞头似的拔出来好让下面的话松动。韩学愈约鸿渐上他家去吃晚饭鸿渐谢过他韩学愈又危坐不说话了鸿渐只好找话敷衍便问:“听说嫂夫人是在美国娶的?”

韩学愈点头伸颈咽口唾沫唾沫下去一句话从喉核下浮上:“你先生到过美国没有?”

“没有去过——”索性试探他一下——“可是我一度想去曾经跟一个dr.mahoney通信。”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呢?韩学愈似乎脸色微红像阴天忽透太阳。

“这个人是个骗子。”韩学愈的声调并不激动说话也不增多。

“我知道。什么克莱登大学!我险的上了他的当。”鸿渐一面想这人肯说那爱尔兰人是“骗子”一定知道瞒不了自己了。

“你没有上他的当罢!克莱登是好学校他是这学校里开除的小职员借着幌子向外国不知道的人骗钱你真没有上当?唔那最好。”

“真有克莱登这学校么?我以为全是那爱尔兰人捣的鬼。”鸿渐诧异得站起来。

“很认真严格的学校虽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学生不容易进。”

“我听6先生说你就是这学校毕业的。”

“是的。”

鸿渐满腹疑团真想问个详细。可是初次见面不好意思追究倒像自己不相信他并且这人说话经济问不出什么来。最好有机会看看他的文凭就知道他的克莱登是一是二了。韩学愈回家路上腿有点软想6子潇的报告准得很这姓方的跟爱尔兰人有过交涉幸亏他没去过美国就恨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没买文凭也许他在撒谎。

方鸿渐吃韩家的晚饭甚为满意。韩学愈虽然不说话款客的动作极周到;韩太太虽然相貌丑红头满脸雀斑像面饼上苍蝇下的粪而举止活泼得通了电似的。鸿渐然现西洋人丑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丑得像造物者偷工减料的结果潦草塞责的丑;西洋人丑得像造物者恶意的表现存心跟脸上五官开玩笑所以丑得有计划有作用。韩太太口口声声爱中国可是又说在中国起居服食没有在纽约方便。鸿渐终觉得她口音不够地道自己没到过美国要赵辛楣在此就听得出了也许是移民到纽约去的。他到学校以后从没有人对他这样殷勤过几天来的气闷渐渐消散。他想韩学愈的文凭假不假管它干么反正这人跟自己要好就是了。可是有一件事韩太太讲纽约的时候韩学愈对她做个眼色这眼色没有逃过自己的眼当时就有一个印象仿佛偷听到人家背后讲自己的话。这也许是自己多心别去想它。鸿渐兴高采烈没回房就去看辛楣:“老赵我回来了。今天对不住你让你一个人吃饭。”

辛楣因为韩学愈没请自己独吃了一客又冷又硬的包饭这吃到的饭在胃里作酸这没吃到的饭在心里作酸说:“国际贵宾回来了!饭吃得好呀?是中国菜还是西洋菜?洋太太招待得好不好?”

“他家里老妈子做的中菜。韩太太真丑!这样的老婆在中国也娶的到何必去外国去觅呢!辛楣今天我恨你没有在——”

“哼谢谢——今天还有谁呀?只有你!真了不得!韩学愈上自校长下到同事谁都不理就敷衍你一个人。是不是洋太太跟你有什么亲戚?”辛楣欣赏自己的幽默笑个不了。

鸿渐给辛楣那么一说心里得意假装不服气道:“副教授就不是人?只有你们大主任大教授配彼此结交?辛楣讲正经话今天有你韩太太的国籍问题可以解决了。你是老美国听她说话盘问她几句就水落石出。”

辛楣虽然觉得这句话中听这不愿意立刻放弃他的不快:“你这人真没良心。吃了人家的饭还要管闲事探听人家阴私。只要女人可以做太太管她什么美国人俄国人。难道是了美国人她女人的成分就加了倍?养孩子的效率会与众不同?”

鸿渐笑道:“我是对韩学愈的学籍的有兴趣我总有一个感觉假使他太太的国籍是假的那么他的学籍也有问题。”

“我劝你省点事罢。你瞧谎是撒不得的。自己捣了鬼从此对人家也多疑心——我知道你那一会事是开的顽笑可是开顽笑开出来多少麻烦。像我们这样规规矩矩就不会疑神疑鬼。”

鸿渐恼道:“说得好漂亮!为什么当初我告诉了你韩学愈薪水比你高一级你要气得掼纱帽不干呢?”

辛楣道:“我并没有那样气量小——这全是你不好听了许多闲话来告诉我否则我耳根清净好好的不会跟人计较。”

辛楣新学会一种姿态听话时躺在椅子里闭了眼睛只有嘴边烟斗里的烟篆表示他并未睡着。鸿渐看了早不痛快更经不起这几句话

“好好!我以后再跟你讲话我不是人。”

辛楣瞧鸿渐真动了气忙张眼道:“说着顽儿的。别气得生胃病抽枝烟。以后恐怕到人家去吃晚饭也不能够了。你没有看见通知?是的你不会有的。大后天开校务会议讨论施行导师制问题听说导师要跟学生同吃饭的。”

鸿渐闷闷回房难得一团高兴找朋友扫尽了兴。天生人是教他们孤独的一个个该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著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鸿渐真想把这些感慨跟一个能了解自己的人谈谈孙小姐好像比赵辛楣能了解自己至少她听自己的话很有兴味——不过刚才说人跟人该免接触怎么又找女人呢?也许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像一群刺猬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像——鸿渐想不出像什么翻开笔记来准备明天的功课。

鸿渐教的功课到现在还有三个钟点同事们谈起无人不当面羡慕他的闲适倒好像高松年有点私心特别优待他。鸿渐对论理学素乏研究手边又没有参考虽然努力准备并不感觉兴趣。这些学生来上他的课压根儿为了学分。依照学校章程文法学院学生应该在物理化学生物论理四门之中选修一门。大半人一窝蜂似的选修了论理。这门功课最容易——“全是废话”——不但不必做实验天冷的时候还可以袖手不写笔记。因为这门功课容易他们选它;也因为这门功课容易他们瞧不起它仿佛男人瞧不起容易到手的女人。论理学是“废话”教论理学的人当然是“废物”“只是个副教授”而且不属于任何系的。他们心目中鸿渐的地位比教党义和教军事训练的高不了多少。不过教党义的和教军事的是政府机关派的鸿渐的来头没有这些人大“听说是赵辛楣的表弟跟着他来的;高松年只聘他做讲师赵辛楣替他争来的副教授。”无怪鸿渐老觉得班上的学生不把听讲当作一会事。在这种空气之下讲书不会有劲。更可恨论理学开头最枯燥无味要讲到三段论法才可以穿插点缀些笑话暂时还无法迎合心理。此外有两件事也使鸿渐不安。

一件是点名。鸿渐记得自己老师里的名教授从不点名从不报告学生缺课。这才是堂堂大学者的风度:“你们要听就听我可不在乎。”他企羡之余不免模仿。上第一课他像创世纪里原人阿大(adam)唱新生禽兽的名字以后他连点名簿子也不带了。到第二星期他现五十多学生里有七八个缺席这些空座位像一嘴牙齿忽然吊了几枚留下的空穴看了心里不舒服。下一次他注意女学生还固守着第一排原来的座位男学生像从最后一排坐起的空着第二排第三排孤另另地坐一个男学生。自己正观察这阵势男学生都顽皮地含笑低头女学生随自己的眼光回头望一望转脸瞧着自己笑。他总算熬住没说:“显然我拒绝你们的力量比女同学吸引你们的力量都大。”想以后非点名不可照这样下去只剩有脚而跑不子的椅子和桌子听课了。不过从大学者的放任忽变而为小学教师的琐碎多么丢脸这些学生是狡猾不过的准看破了自己的用意。

一件是讲书。这好像衣料的尺寸不够而硬要做成称身的衣服。自以为预备的材料很充分到上课才现自己讲得收缩不住地快笔记上已经差不多了下课钤还有好一会才打。一片无话可说的空白时间像白漫漫一片水直向开足马达的汽车迎上来望着急而又无处躲避。心慌意乱中找出话来支扯说不上几句又完了偷眼看手表只拖了半分钟。这时候身上热脸上红讲话开始口吃觉得学生都在暗笑。有一次简直像挨饿几天的人服了泻药什么话也挤不出只好早退课一刻钟。跟辛楣谈起知道他也有此感说毕竟初教书人没经验。辛楣还说:“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外国人要说‘杀时间’(ki11time)打下课钤以前那几分钟的难过!真恨不能把它一刀两段。”鸿渐最近明一个方法虽然不能一下子杀死时间至少使它受些致命伤。他动不动就写黑板黑板上写一个字要嘴里讲十个字那些时间。满脸满手白粉胳膊酸半天这都值得至少以后不会早退。不过这些学生作笔记不大上劲往往他讲得十分费力有几个人坐着一字不写他眼睛威胁地注视着他们才懒洋洋把笔在本子上画字。鸿渐瞧了生气想自己总不至于李梅亭糟何以隔壁李梅亭的“秦汉社会风俗史”班上学生笑声不绝自己的班上这样无精打采。

他想自己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也不算坏学生何以教书这样不出色。难道教书跟作诗一样需要“别才”不成?只懊悔留学外国没混个专家的头衔回来可以声威显赫开藏有洋老师演讲的全部笔记秘本的课程不必像现在帮闲打杂承办人家剩下来的科目。不过李梅亭这些人都是教授有年有现成讲义的。自己毫无经验更无准备教的功课又并非出自愿要参考也没有书当然教不好。假如混过这一年高松年守信用升自己为教授暑假回上海弄几本外国书看看下学年不相信会比不上李梅亭。这样想着鸿渐恢复了自尊心。回国后这一年来他跟他父亲疏远得多。在从前他会一五一十全禀告方遯翁的。现在他想像得出遯翁的回信。遯翁的心境好就抚慰儿子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学者未必能为良师”这够叫人内愧了;他心境不好准责备儿子从前不用功急时抱佛脚也许还来一堆“亡羊补牢教学相长”的教训更受不了。这是纪念周上对学生说的话自己在教职员席里傍听得腻了用不到千里迢迢去搬来。

开校务会议前的一天鸿渐和辛楣商量好到镇上去吃晚饭怕导师制实行以后这自由就没有了。下午6子潇来闲谈问鸿渐知道孙小姐的事没有。鸿渐问他什么事子潇道:“你不知道就算了。”鸿渐了解子潇的脾气不问下去。过一会子潇尖利地注视着鸿渐像要看他个对穿道:“你真的不知道么?怎么会呢?”叮嘱他严守秘密然后把这事讲出来。教务处一公布孙小姐教丁组英文丁组的学生就开紧急会议派代表见校长和教务长抗议。理由是:大家都是学生当局不该歧视为什么傍组是副教授教英文丁组只派个助教来教。他们知道自己程度不好所以他们振振有词地说必需一个好教授来教他们。亏高松年有本领弹压下去。学生不怕孙小姐课堂秩序不大好。作了一次文简直要不得。孙小姐征求了外国语文系刘主任的同意不叫丁组的学生作文只叫他们练习造句。学生知道了大闹质问孙小姐为什么人家作文他们造句把他们当中学生看待。孙小姐说:“因为你们不会作文。”他们道:“不会作文所以要学作文呀。”孙小姐给他们嚷得没法只好请刘主任来解释才算了局。今天是作文的日子孙小姐进课堂就瞧见黑板上写着:“Beatdonmisss.!misss.isJapaneseenemy!”学生都含笑期待着。孙小姐叫他们造句他们全说没带纸只肯口头练习叫一个学生把三个人称多少数各做一句那学生一口气背书似的说:“Iamyourhusband.youraremyife.heisa1soyourhusband.eareyourmanyhusbands.——”全课堂笑得前仰后合。孙小姐奋然出课堂这事不知道怎样结束呢。子潇还声明道:“这学生是中国文学系的。我对我们历史系的学生私人训话一次劝他们在孙小姐班上不要胡闹招起人家对韩先生的误会以为他要太太教这一组鼓动本系学生撵走孙小姐。”

鸿渐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孙小姐跟我好久没见面了。竟有这样的事。”

子潇又尖刻地瞧鸿渐一眼道:“我以为你们俩是常见面的。”

鸿渐正说:“谁告诉你的!”孙小姐来了子潇忙起来让坐出门时歪着头对鸿渐点一点表示他揭破了鸿渐的谎话鸿渐没工夫理会忙问孙小姐近来好不好。孙小姐忽然别转脸手帕按嘴肩膀耸动唏嘘哭起来。鸿渐急跑出来叫辛楣两人进来孙小姐倒不哭了。辛楣把这事问明白好言抚慰了半天鸿渐和着他。辛楣狠道:“这种学生非严办不可我今天晚上就跟校长去说——你报告刘先生没有?”

鸿渐道:“这倒不是惩戒学生的问题。孙小姐这一班决不能再教了。你该请校长找人代她的课并且声明这事是学校对不住孙小姐。”

孙小姐道:“我死也不肯教他们了。我真想回家”声音又哽咽着。

辛楣忙说这是小事又请她同去吃晚饭。她还在踌躇校长室派人送来帖子给辛楣。高松年今天替部里派来视察的参事接风各系主任都得奉陪请辛楣这时候就去招待。辛楣说:“讨厌!咱们今天的晚饭吃不成了”跟着校役去了。鸿渐请孙小姐去吃晚饭可是并不热心。她说改天罢要回宿舍去。鸿渐瞧她脸黄眼肿挂着哭的幌子问她要不要洗个脸不等她回答检块没用过的新毛巾出来拔了热水瓶的塞头。她洗脸时鸿渐望着窗外想辛楣知道又要误解的。他以为给她洗脸的时候很充分了才回过头来现她打开手提袋在照小镜子擦粉涂唇膏呢。鸿渐一惊想不到孙小姐随身配备这样完全平常以为她不修饰的脸原来也是件艺术作品。

孙小姐面部修理完毕衬了颊上嘴上的颜色哭得微红的上眼皮也像涂了胭脂的替孙小姐天真的脸上意想不到地添些妖邪之气。鸿渐送她出去经过6子潇的房房门半开子潇坐在椅子里吸烟瞧见鸿渐俩忙站起来点头又半坐下去宛如有弹簧收放着。走不到几步听见背后有人叫回头看是李梅亭满脸得意之色告诉他们俩高松年刚请他代理训导长明天正式表这时候要到联谊室去招待部视学呢。梅亭仗着黑眼镜对孙小姐像显微镜下看的微生物似的细看笑说:“孙小姐愈来愈漂亮了。为什么不来看我只看小方?你们俩什么时候订婚——”鸿渐“嘘”了他一声他笑着跑了。

鸿渐刚回房6子潇就进来说:“咦我以为你跟孙小姐同吃晚饭去了。怎么没有去?”盗墓笔记小说全集在线阅读

鸿渐道:“我请不起不比你们大教授。等你来请呢。”子潇道:“我请就请有什么关系。就怕人家未必赏脸呀。”

“谁?孙小姐?我看你关心她得很是不是看中了她?哈哈我来介绍。”

“胡闹胡闹!我要结婚呢早结婚了。唉‘曾经沧海难为水’!”

鸿渐笑道:“谁教你眼光那样高的。孙小姐很好我跟她一道来可以担保得了她的脾气——”

“我要结婚呢早结婚了”仿佛开留声机时针在唱片上碰到障碍三番四复地说一句话。

“认识认识无所谓呀。”

子潇猜疑地细看鸿渐道:“你不是跟她好么?夺人之爱我可不来。人弃我取我更不来。”

“岂有此理!你这人存心太卑鄙。”

子潇忙说他说着玩儿的过两天一定请客。子潇去了鸿渐想着好笑。孙小姐知道有人爱慕准会高兴这消息可以减少她的伤心。不过6子潇像配不过她她不会看中他的。她干脆嫁了人好做事找气受太犯不着。这些学生真没法对付缠得你头痛他们黑板上写的口号文理倒很通顺孙小姐该引以自·慰等她气平了跟她取笑。

辛楣吃晚饭回来酒气醺醺问鸿渐道:“你在英国到过牛津剑桥没有?他们的导师制(Tutoria1system)是怎么一会事?”鸿渐说旅行到牛津去过一天导师制详细内容不知道问辛楣为什么要打听。辛楣道:“今天那位贵客视学先生是位导师制专家去年奉命到英国去研究导师制的在牛津和剑桥都住过。”

鸿渐笑道:“导师制有什么专家!牛津或剑桥的任何学生不知道得更清楚么?这些办教育的人专会挂幌子虎人。照这样下去这要有研究留学研究做校长的专家呢。”

辛楣道:“这话我不敢同意。我想教育制度是值得研究的好比做官的人未必都知道政府组织的利弊。”

“好我不跟你辨谁不知道你是讲政治学的?我问你这位专家怎么说呢?他这次来是不是跟明天的会议有关?”

“导师制是教育部的新方针通知各大学实施好像反响不甚好咱们这儿高校长是最热心奉行的人——我忘掉告诉你李瞎子做了训导长了咦你知道了——这位部视学顺便来指导的明天开会他要出席。可是他今天讲的话不甚高明。据他说牛津剑桥的导师制缺点很多离开师生共同生活的理想很远所以我们行的是经他改良经部核准的计划。在牛津剑桥每个学生有两个导师一位学业导师一位道德导师(mora1tutor)。他认为这不合教育原理做先生的应当是‘经师人师’品学兼备所以每人指定一个导师就是本系的先生;这样学问和道德可以融贯一气了。英国的道德导师是有名无实的;学生在街上闯祸给警察带走他到警察局去保释学生欠了店家的钱还不出他替他保证。我们这种导师责任大得多了随时随地要调查矫正向当局报告学生的思想。这些都是官样文章不用说它他还有得意之笔。英国导师一壁抽烟斗一壁跟学生谈话的。这最违背新生活运动所以咱们当学生的面绝不许抽烟最好压根儿戒烟——可是他自己并没有戒烟。菜馆里供给的烟他一枝一枝抽个不亦乐乎临走还袋了一匣火柴。英国先生只跟学生同吃晚饭并且分桌吃的先生坐在台上吃师生间隔膜得很。这亦得改良咱们以后一天三餐都跟学生同桌吃——”

“干脆跟学生同床睡觉得了!”

辛楣笑道:“我当时险的说出口。你还没听见李瞎子的议论呢。他恭维了那位视学一顿然后说什么中西文明国家都严于男女之防师生恋爱是有伤师道尊严的万万要不得为防患未然起见未结婚的先生不得做女学生的导师。真气得死人他们都对我笑——这几个院长和系主任里只有我没结婚。”

“哈哈妙不可言!不过假使不结婚的男先生训导女学生有师生恋爱的危险结婚的男先生训导女生更有犯重婚罪的可能他没想到。”

“我当时质问他结了婚而太太没带来的人做得做不得女学生的导师他支吾其词请我不要误会。这瞎子真混蛋有一天我把同路来什么苏州寡妇王美玉的笑话替他宣传出去。吓还有他说男女同事来往也不宜太密这对学生的印象不好——”

鸿渐跳起来道:“这明明指我跟孙小姐说的方才瞎子看见我跟她在一起。”

辛楣道:“这倒不一定指你我看当时高松年的脸色变了一变这里面总有文章。不过我劝你快求婚订婚结婚。这样李瞎子不能说闲话而且——”说时扬着手嘻开嘴“你要犯重婚罪也有机会了。”

鸿渐不许他胡说:问他跟高松年讲过学生侮辱孙小姐的事没有。辛楣说高松年早知道了准备开除那学生。鸿渐又告诉他6子潇对孙小姐有意思辛楣说他做“叔叔”的只赏识鸿渐。说笑了一回辛楣临走道:“唉我忘掉了最精彩的东西。部里颁布的导师规程草略里有一条说学生毕业后在社会上如有犯罪行为导师连带负责——”

鸿渐惊骇得呆了。辛楣道:“你想导师制变成这么一个东西。从前明成祖诛方孝孺十族听说方孝孺的先生都牵连杀掉的。将来还有人敢教书么?明天开会我一定反对。”

“好家伙!我在德国听见的纳粹党教育制度也没有这样利害。这算牛津剑桥的导师制么?”

“哼高松年还要我写篇英文投到外国杂志去表让西洋人知道咱们也有牛津剑桥的学风。不知怎么外国一切好东西到中国没有不走样的”辛楣叹口气不知道这正是中国的利害天下没敌手外国东西来一件毁一件。

跟孙小姐扰乱的那个中国文学系学生是这样处置的。外文系主任刘东方主张开除国文系主任汪处厚反对。赵辛楣因为孙小姐是自己的私人肯出力而不肯出面只暗底下赞助刘东方的主张。训导长李梅亭出来解围说这学生的无礼是因为没受到导师薰陶愚昧未开不知者不罪可以原谅记过一次了事。他叫这学生到自己卧房里密切训导了半天告诉他怎样人人要开除他汪处厚毫无办法全亏自己保全那学生红着眼圈感谢。孙小姐的课没人代刘东方怕韩太太乘虚而入亲自代课所恨国立大学不比私立大学薪水是固定的不因钟点添多而加薪。代了一星期课刘东方厌倦起来想自己好傻这气力时间费得冤枉博不到一句好话。假使学校真找不到代课的人这一次显得自己做系主任的为了学生学业不辞繁剧亲任劳怨。现在就放着一位韩太太自己偏来代课一屁股要两张坐位人家全明白是门户之见忙煞也没处表功。同事里赵辛楣的英文是有名的并且只上六点钟的功课跟他情商请他代孙小姐的课不知道他答应不答应。孙小姐不是他面上的人么?她教书这样不行保荐她的人不该负责吗?当然赵辛楣的英文好像比自己都好——刘东方不得不承认——不过丁组的学生程度糟得还不够辨别好坏何况都是傍系的学生自己在本系的威信不致动摇。刘东方主意已定先向高松年提议高松年就请赵辛楣来会商。辛楣因为孙小姐关系不好斩钉截铁地拒绝灵机一动推荐方鸿渐。松年说:“咦这倒不失为好办法方先生钟点本来太少不知道他的英文怎样?”辛楣满嘴说:“很好”心里想鸿渐教这种学生总绰有余裕的。鸿渐自觉在学校的地位不稳固又经辛楣细陈利害刘东方的劝驾居然大胆老脸低头小心教起英文来。这事一表韩学愈来见高松年声明他太太绝不想在这儿教英文表示他对刘东方毫无怨恨他愿意请刘小姐当历史系的助教。高松年喜欢道:“同事们应当和衷共济下学年一定聘夫人帮忙。”韩学愈高傲地说:“下学年我留不留还成问题呢。协合大学来了五六次信要我跟我内人去。”高松年忙劝他不要走他夫人的事下学年总有办法。鸿渐到外文系办公室接功课碰见孙小姐低声开顽笑说:“这全是你害我的——要不要我代你报仇?”孙小姐笑而不答。子潇也没再提起请饭。

在导师制讨论会上部视学先讲了十分钟冠冕堂皇的话平均每分钟一句半“兄弟在英国的时候”。他讲完看一看手表就退席了。听众喉咙里忍住的大小咳嗽声全放出来此作彼继ehemkekeke——在中国集会上静默三分钟后主席报告后照例有这么一阵咳嗽。咳几声例嗽之外大家还换了较舒适的坐态。高松年继续演说少不得又把细胞和有机体的关系作第n次的阐明希望大家为团体生活牺牲一己的方便。跟着李梅亭把部颁大纲和自己拟的细则宣读付讨论。一切会议上对于提案的赞成和反对极少是就事论事的。有人反对这提议是跟提议的人闹意见。有人赞成这提议是跟反对这提议的人过不去。有人因为反对或赞成的人跟自己有关系所以随声附和。导师跟学生同餐的那条规则大家一致抗议带家眷的人闹得更利害。没带家眷的物理系主任说除非学校不算导师的饭费那还可以考虑。家里饭菜有名的汪处厚说就是学校替导师出饭钱导师家里照样要开饭少一个人吃并不省柴米。韩学愈说他有胃病的只能吃面食跟学生同吃米饭学校是不是担保他生命的安全。李梅亭一口咬定这是部颁的规矩至多星期六晚饭和星期日三餐可以除外。算学系主任问他怎样把导师向各桌分配才算难倒了他。有导师资格的教授副教授讲师四十余人而一百三十余男学生开不到二十桌。假使每桌一位导师六个学生导师不能独当一面这一点尊严都不能维持渐渐地会招学生轻视的。假使每桌两位导师四个学生那末现在八个人一桌的菜听说已经吃不够人数减少而桌数增多菜的量质一定更糟是不是学校准备贴钱。大家有了数字的援助更理直气壮了急得李梅亭说不出话黑眼镜取下来又戴上去又取下来眼睁睁望着高松年。赵辛楣这时候大议论认为学生吃饭也应当自由导师制这东西应当联合傍的大学抗议。

最后把原定的草案修改了许多。议决每位导师每星期至少跟学生吃两顿饭由训导处安排日期。因为部视学说在牛津和剑桥饭前饭后有教师用拉丁文祝福高松年认为可以模仿。不过中国不像英国没有基督教的上帝来听下界通诉饭前饭后没话可说。李梅亭搜索枯肠只想出来“一粥一饭要思来处不易”二句大家哗然失笑。儿女成群的经济系主任自言自语道:“干脆大家像我儿子一样念:‘吃饭前不要跑;吃饭后不要跳——’”高松年直对他眨白眼一壁严肃地说:“我觉得在坐下吃饭以前由训导长领学生静默一分钟想想国家抗战时期民生问题的艰难我们吃饱了肚子应当怎样报效国家社会这也是很有意义的举动。”经济系主任说:“我愿意把主席的话作为我的提议”李梅亭附议高松年付表决全体通过。李梅亭心思周密料到许多先生跟学生吃了半碗饭就放下筷溜出饭堂回去舒舒服服的吃所以定下饭堂规矩:导师的饭该由同桌学生先盛学生该等候导师吃完共同退出饭堂不得先走。看上来全是尊师。外加吃饭时不准讲话只许吃哑饭真是有苦说不出。李梅亭一做训导长立刻戒烟见同事们抽烟如故不足表率学生想出来进一步的师生共同生活。他知道抽烟最利害的地方是厕所便藉口学生人多而厕所小住校教职员人少而厕所大以后师生可以通用厕所。他以为这样一来彼些顾忌面子不好随便吸烟了。结果先生不用学生厕所而学生拥挤到先生厕所来并且大胆吸烟解秽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比紫禁城更严密的所在洋人所谓皇帝陛下都玉趾亲临派不得代表的(ou1esroisnepeuventa11erquenpersonne)。在这儿各守本位没有人肯管闲事能摆导师的架子。照例导师跟所导学生每星期谈一次话有几位先生就借此请喝茶吃饭像汪处厚韩学愈等等。

起辛楣实在看不入眼对鸿渐说这次来是上当下学年一定不干。鸿渐添了钟点以后倒兴致恢复了好些。他现他所教丁组英文班上有三个甲组学生来旁听常常殷勤问。鸿渐得意非凡告诉辛楣。苦事是改造句卷子好比洗脏衣服一批洗干净了下一批还是那样脏。大多数学生看一看批的分数就把卷子扔了自己白改得头痛。那些学生虽然外国文不好卷子上写的外国名字很神气。有的叫亚利山大有的叫伊利沙白有的叫迭克有的叫“小花朵”(F1orrie)有的人叫“火腿”(Banet)因为他中国名字叫“培根”。一个姓黄名伯仑的学生外国名字是诗人“摆伦”(Byron)辛楣见了笑道:“假使他姓张他准叫英国相张伯伦(net);假使他姓齐他会变成德国飞机齐伯林(Zeppe1in)甚至他可以叫拿坡仑只要中国有跟‘拿’字声音相近的姓。”鸿渐说中国人取外国名字使他常想起英国的猪和牛它的肉一上菜单就换了法国名称。

阳历年假早过了。离大考还有一星期。一个晚上辛楣跟鸿渐商量寒假同去桂林顽儿谈到夜深。鸿渐看表已经一点多钟赶快准备睡觉。他先出宿舍到厕所去。宿舍楼上楼下都睡得静悄悄的脚步就像践踏在这些睡人的梦上钉铁跟的皮鞋太重会踏碎几个脆薄的梦。门外地上全是霜。竹叶所剩无几而冷风偶然一阵依旧为吹几片小叶子使那么大的傻劲。虽然没有月亮几株梧桐树的秃枝骨鲠地清晰。只有厕所前面所挂的一盏植物油灯光色昏浊是清爽的冬夜上一点垢腻。厕所的气息也像怕冷缩在屋子里不出来不比在夏天老远就放著哨。鸿渐没进门听见里面讲话。一人道:“你怎么一回事?一晚上泻了好几次!”另一人呻·吟说:“今天在韩家吃坏了——”鸿渐辨声音是一个旁听自己英文课的学生。原来问的人道:“韩学愈怎么老是请你们吃饭?是不是为了方鸿渐——”那害肚子的人报以一声“嘘”。鸿渐吓得心直跳可是收不住脚那两个学生也鸦雀无声。鸿渐倒做贼心虚似的脚步都鬼鬼祟祟。回到卧室猜疑种种韩学愈一定在暗算自己就不知道他怎样暗算明天非公开拆破他的西洋镜不可。下了这个英雄的决心鸿渐才睡著。早晨他还没醒校役送封信来拆看是孙小姐的说风闻他上英文当著学生驳刘东方讲书的错误刘东方已有所知请他留意。鸿渐失声叫怪这是那里来的话怎么不明不白又添了个冤家。忽然想起那三个旁听的学生全是历史系而上刘东方甲组英文的无疑是他们的问题里藏有陷阱自己中了计。归根到底总是韩学愈那混蛋捣的鬼一向还以为他要结交自己替他守秘密呢!鸿渐愈想愈恨。盘算了半天怎么先跟刘东方解释。

鸿渐到外国语言文系办公室孙小姐在看书见了他满眼睛的说话。鸿渐嗓子里一小处干燥两手微颤跟刘东方略事寒暄就鼓足勇气说:“有一位同事在外面说——我也是人家传给我听的——刘先生很不满意我教的英文在甲组上课的时候常对学生指摘我讲书的错误——”

“什么?”刘东方跳起来“谁说的?”孙小姐脸上的表情更是包罗万象假装看书也忘掉了。

“——我本来英文是不行的这次教英文一半也因为刘先生的命令讲错当然免不了只希望刘先生当面教正。不过这位同事听说跟刘先生有点意见传来的话我也不甚相信。他还说我班上那三个傍听的学生也是刘先生派来侦探的。”

“啊?什么三个学生——孙小姐你到图书室去替我借一本书呃呃商务出版的‘大学英文选’来还到庶务科去领——领一百张稿纸来。”

孙小姐怏怏去了刘东方听鸿渐报了三个学生的名字说:“鸿渐兄你只要想这三个学生都是历史系的我怎么差唤得动那位散布谣言的同事是不是历史系的负责人?你把事实聚拢来就明白了。”

鸿渐冒险成功手不颤了做出大梦初醒的样子道:“韩学愈他——”就把韩学愈买文的事麻口袋倒米似的全说出来。

刘东方又惊又喜一连声说“哦”听完了说:“我老实告诉你罢舍妹在历史系办公室常听见历史系学生对韩学愈说你上课骂我呢。”

鸿渐罚誓说没有刘东方道:“你想我会想信么?他捣这个鬼目的不但是撵走你还想让他太太顶你的缺。他想他已经用了我妹妹到那时没有人代课我好意思不请教他太太么?我用人是大公无私的舍妹也不是他私人用的就是她丢了饭碗我决计尽我的力来维持老哥的地位。喂我给你看件东西昨天校长室下来的。”

他打开抽屉检出一叠纸给鸿渐看。是英文丁组学生的公呈写“呈为另换良师以重学业事”从头到底说鸿渐没资格教英文把他改卷子的笔误和忽略罗列在上面证明他英文不通。鸿渐看得面红耳赤。刘东方道:“不用理它。丁组学生的程度还干不来这东西。这准是那三个旁听生的主意保不定有韩学愈的手笔。校长批下来叫我查复我一定替你辨白。”鸿渐感谢不已临走刘东方问他把韩学愈的秘密告诉傍人没有叮嘱他别讲出去。鸿渐出门碰见孙小姐回来称赞他跟刘东方谈话的先声夺人他听了欢喜但一想她也许看见那张呈文又羞了半天。那张呈文牢牢地贴在他意识里像张粘苍蝇的胶纸。

刘东方果然有本领。鸿渐明天上课那三个傍听生不来了。直到大考太平无事。刘东方教鸿渐对坏卷子分数批得宽对好卷子分数批得紧因为不及格的人多了引起学生的恶感而好分数的人太多了也会减低先生的威望。总而言之批分数该雪中送炭万万不能悭吝——用刘东方的话说:“一分钱也买不了东西别说一分分数!”——切不可锦上添花让学生把分数看得太贱功课看得太容易——用刘东方的话说:“给教化子至少要一块钱一块钱就是一百分可是给学生一百分那不可以。”考完那一天汪处厚碰到鸿渐说汪太太想见他跟辛楣问他们俩寒假里那一天有空要请吃饭。他听说他们俩寒假上桂林摸著胡子笑道:“干么呀?内人打算替你们两位做媒呢。”

第六章就读到这里,敬请期待明天的七章。

读书之于精神,恰如运动之于身体。

——爱迪生

——END——

猜你想看

●考研备考倒计时天,你准备好了吗?

●千里传温情,齐心协力保障寝室卫生

●网络思政(十二)

疫情下做有温度有力度的就业工作者

●今天,带你与宿舍云见面

●学工助力“云”课堂,齐心共建“云”学风

●心理健康教育中心开展教学经验交流活动

●考研调剂系统开启!这些你知道吗?

●重磅

你期待的工程技术学院“专升本“开始预报名啦!

文字

《围城》

编辑

史鑫

审阅

陈文雯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ydihd.com/zcmbzl/996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