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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成谶

自从那天和斯特里克兰二人分别后，我就没听到其他关于他俩的消息，但斯特罗夫听说我见到了他太太后，连忙来找我：

“听说你见过布兰琪？”

布兰琪是她太太的名字。

我实话实说，他却连连追问他妻子现在怎么样。

我搞不明白斯特罗夫现在的心态，他知道了这些事一定会很难过，但他却没有放弃盘问我。

他说：“就算我感到痛苦也没关系，有关她的事情，哪怕是再琐碎，我也想听。”

可惜上次见面，我真的什么也没看出来，毕竟他太太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女人，从不会透露过多的情绪。

斯特罗夫说，他知道一定会发生一件事，一件可怕的事，可是他却没有办法阻止这件事发生。

于是他叫我帮他写信告诉他太太，万一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她还是可以回到丈夫身边。

我并不同情斯特罗夫太太，并认为她和斯特里克兰的关系将以一场灾难收场，毕竟斯特里克兰一点也不爱斯特罗夫太太。

我的预感一向很准，但我却没有料到最终会演变成这样一场悲剧。

事情发生时夏天已经来了，整个城市又闷又热，每个人都疲倦不堪，连街道都没有一丝活力。

此时我正在专心写作，既没有见到斯特里克兰二人，也不曾与斯特罗夫打交道。

但斯特罗夫却找上了我，他步履匆匆，双目通红。

他声音嘶哑着说：“她自杀了。”

斯特罗夫断断续续地讲述道，他太太服草酸自杀未遂，医院。

他说：“我真受不了，她那么痛苦，那么可怜！”

我被他搞得很烦躁，在我看来，这个女人就是自作自受。

斯特罗夫接着说：“她不肯跟我说话，还试图用头去撞墙！”

医院才知道，斯特罗夫所言非虚。

斯特罗夫太太的态度很消极，拒绝任何人的探望。

她什么话也不说，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不停地流眼泪，枕头都浸湿了；

有时又两眼凝视着半空，好像在望着死神的降临。

医生告诉我们，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如果她的情况有所好转的话，明天她丈夫就可以看到她。

看着斯特罗夫太太毫无生气的脸，我很想问问她，她究竟看到了一个怎样悲惨的无底深渊，才恐惧绝望、不想再活下去。

要是斯特里克兰在我跟前，我真能当时就把他杀死。

医院出来后，斯特罗夫不想一个人呆着，于是我就陪他在街头闲逛，然后把他带回了家。第二天，护士说斯特罗夫太太的病情有所好转，但她依然不愿意见她丈夫。斯特罗夫呆呆地站着，然后我听到他问护士：“她想见谁呢？只要能让她好受一些，我都可以把他请来，我只想让她快乐！”护士露出了同情的微笑，只摇了摇头。斯特罗夫悲伤地哀嚎起来，我把他支了出去，单独和护士说话，我想问问护士，斯特罗夫太太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护士告诉我，她什么都不愿意说。我突然感到非常痛心。要是斯特里克兰当时在那里，我肯定会把他给杀了，我知道在跟护士说再见时，我的声音不停地颤抖。之后的两个星期，斯特罗夫每天都坚持探望他的妻子，一开始还充满希望，但慢慢地，情况变得糟糕了起来，斯特罗夫太太的病情恶化，医生说病人已经不可能康复。斯特罗夫太太还是静静地躺着，仿佛在等待死神的来临。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斯特罗夫走来看我，不等他开口，我就知道他是来报告病人的死讯的。斯特罗夫说，她死得非常平静，还是护士告诉了他，他才知道她已经死了。斯特罗夫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浑身瘫软地仰面躺着，没过一会儿便睡着了。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不靠吃安眠药自己进入了梦乡。造化很残忍，但有时候也很仁慈。第二天早上，他仍在睡，没有动过。他的金丝边眼镜仍架在鼻梁上。平凡才是唯一答案

斯特罗夫太太死后因为情况复杂，需要办理许多道手续，不过还好，最后还是取得了殡葬许可证。

跟随柩车到墓地去送葬的只有我和斯特罗夫。

去的时候马车走得很慢，回来的路马夫却在拼命抽打两匹马。

我心上引起一种奇怪的恐怖感，仿佛是马车夫想赶快把死亡甩在后面似的。

我按下心中奇异的情绪，问斯特罗夫：“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斯特罗夫摇摇头。

马车停稳后，我本想约他吃个饭，或陪他走一走，但他却拒绝了。

在他住的公寓门口和他道别之后，我如释重负地走开了。

巴黎的街头再次让我感到快乐，我眼含笑意地看着匆匆来去的行人。

当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我感到心怀大畅，我把斯特罗夫和他的悲哀抛诸脑后，我想要享受生活。

一个星期，斯特罗夫来告诉我，他要回荷兰老家去。

他露出了勉强的笑容，对我说：“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斯特罗夫现在遍体鳞伤，那些加在他身上的冷嘲热讽这次已经把他彻底压倒，而妻子的背叛带来了最后一次打击，使他失去了以笑脸承受讥嘲的韧性。

他不能再同那些嘲笑他的人一起放声大笑了，他已经成了一个被摒弃于社会之外的人。

他和我说起他的家乡，那是他唯一一处避难所。

文明日新月异，他老家那个小城却好像被抛在后面，永远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此年复一年，直到死亡最后来临，像个老友似的给那些勤苦劳动一生的人带来永久的安息。

斯特罗夫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他自动放弃的这种安全稳定的生活使他无限眷恋。

他说：

“世道艰难，人心险恶，我们不知道我们为何而来，也不知道我们将去往何处。

我想去追求朴实无知的人的生活，因为他们的愚昧比我们的学识更加高贵，他们的驯服和温和才是生活的智慧。”

这一番话听着像是他意志消沉的自白，我不同意他这种自暴自弃的态度，但也不想同他争辩。

斯特罗夫又感叹，母亲认为把自己培养成一个艺术家是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但是说不定按父亲的想法成为老老实实的木匠，对自己说来倒更好一些。

我问他：

“现在你已经了解了艺术会给人们带来些什么。

你还愿意改变你的生活吗？

你肯放弃艺术给予你的所有快感吗？”

“艺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

他沉吟了片刻说。

他沉思地看了我一会儿，好像在犹豫什么。

最后，他告诉我，他去看过斯特里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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