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艾滋病日潮汕浪话特辑姚神弦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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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陈兵《潮汕浪话》节选｜世界爱滋病日特辑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潮汕海滨渔村，因为卫生条件不好，曾流行大浪脬（即大阴囊）病，学名为“睾丸鞘膜积液”，是一种由丝虫通过蚊叮引发的传染病。二弦乐师姚铁弓在一次湖滨村七月施姑大会后的海滩野合中染上这种病。在那时，这种病大约相当于今天的东艾滋病。但潮汕人“天塌做围脖”的豪放不羁与酒神精神竟把姚铁弓的大浪脬打造成超级有机大音箱，创造出一种类似小提琴与大提琴合二而一的神音。昨天是世界艾滋病日，谨摘拙作《潮汕浪话》中此节奇文以慰铁弦后辈。

大浪脬姚神弦：潮汕乐圣传奇

1．听小姨妈解“大浪脬”

大家已经知道，在潮汕话中，卵（浪）指阴茎，脬为阴囊，。“大浪！走就走！”新武一声吼，下定决心去偷渡。“大浪”在一浪挡百邪之意，常用来表示豁出去、满不在乎、大无畏。如果他是个“大浪脬”，则决心再大水性再好怕也走不成，无法走。盖浪脬收纳两砣睾丸，乡间俗称子孙袋，不像空心的篮球或气囊，体积与浮力成正比，只会是越大越重，如石坠人，还影响两脚拨水。但“大浪脬”与“大浪”仅一字之别，不知者常误为一事。况且潮汕有句夸人的俗话，叫“浪脬大，裤脚阔”，比喻财势力足的风光人物。“浪脬假猪肚，社员假干部”，又似乎一味以大脬为荣。我原来也一直以为大浪与大浪脬是一回事儿，直到遇上亲历大浪脬时代的白衣天使，才明白那不仅是两码事，而且是新旧社会两重天。

古人说愿学鸳鸯不羡仙，一般来说，大浪是好事，史上第一大阴人嫪毐，能把大浪当长棍，推着桐木轮子进行。吕不韦把他的眉毛剃掉，伪装成太监，送给老情人庄襄太后。“太后私与通，绝爱”（《史记·吕不韦列传》），带他跑到郊区的别墅去过幸福生活，还生儿育女。如果他不是张狂到大浪成脬——有病，竟然想给情人的大儿子——秦王政——当假父，幸福生活还能过上好一阵子。大浪脬则不然，乃病发阴囊，鼓风胀水，不仅无助雄起，而且尴尬难言，轻则影响观瞻，重则致人残废。这么说，你知道大浪脬可怕了吧！

我以前听惯潮汕浪话，也感觉大浪脬可能不正常，但自以为是，一心认定大浪脬不外是疝气，好治，小手术一个，如今医学昌明，谁也没留着疝给谁看。平时听大家开口闭口“大浪脬”，也只是觉得有趣，一点不感到沉重。我的一个朋友喜得贵子，平时疼爱得象手心捧泡佛祖尿，从没对儿子变脸，有一回小祖宗违规操作造成严重破坏，当爹的忍无可忍一声大叱，立马哭得天翻地覆，孟姜女哭倒长城，小祖宗哭出疝气。疝气通俗了说，就是本该呆在腹中的肠子跑下阴囊。这下把一家人急得没法，医院检查，检查就真正要折腾。特别麻烦的是上X光机透视，孩子太小，非得他父亲当老鹰叼小鸡，把小家伙两手拎起来。就这一折腾，孩子受了惊，五脏六腑大收缩，错误下放的肠子自己复位，潮汕话叫“浪核归袋”，疝气不治自愈，查到天亮，一切正常。

受这个事例误导，我更认定“大浪脬”是小玩意儿，直到那天听小姨妈讲大浪脬。

那天我小姨妈来，我正好搁下键盘上卫生间，孩子放低声音神秘地告诉老姨，我爸最近在家写潮汕浪活，写大浪脬呢，要给我们老师知道了，准说我爸污。

谁知小姨妈一下子来了兴趣，主动坐到电脑前受污染。

我从卫生间出来，见她老人家正摇头：“没文化，误导。你这是典型的误导！”姨一本正经说：“浪脬学名叫阴囊。潮汕人说大浪脬，那可不是疝气，是丝虫病。和丝虫病比起来，疝气只是小弟弟。严重的丝虫病人，阴囊可以肿得像西瓜，我可连筐箩一样大的都治过。”

“年我从医学院毕业,分到海门公社卫生院，那时卫生条件不好，丝虫病流行。医疗队年年下乡，我不知替多少‘大浪脬’的渔民动过手术。”

我发现国宝一样两眼发亮，马上虚心接受批评，恭恭敬敬给我家的退休医生小姨妈泡上那时正流行的台湾人参乌龙茶，然后竖起耳朵拿起笔，请她细说。

“也难怪你张冠李戴，那种病都快绝迹几十年了，年轻人谁还见过听过？”白发小姨啜了一口工夫茶，开始回忆道：“年，我毕业分配到海门卫生院时，这病正在当地渔民中流行，卫生院每年都组织毛主席巡回医疗小分队，深入渔村给病人开刀治疗。海门是渔港，那时渔民穷，卵石街巷大肠一样弯弯曲曲，又腥又湿，两边屋矮路高，凹凹凸凸，到处摞着晾着鱼筐鱼网。虽说穷，鱼虾腥鲜还是把海边女人养得十白九膘。要是没病，打鱼的后生也比种田人来得精壮生气，可要染上这病，人就一年年蔫下去。那时男人夏天都穿条蓝布大裤衩，一落下这病，裤衩一月比一月坠，裤头一年比一年阔，阔得没道理，比女人围裙还夸张。不知内里的，还以为讨海人扯布摆阔，既是摆阔，又为何虾腰弓背，愁眉苦脸？其实都是因为“大浪脬”，得了丝虫病。”

我们父子俩都笑了，小姨西医出身，自来直率生动，现在老太太一头白发，毋须忌口，表情本色，表述到位：“‘大浪脬’是一种传染病，学名叫‘睾丸鞘膜积液’，属丝虫病的一种，由丝虫引起。”小姨轻松玩转浪话，亮出专业：“丝虫大量繁殖丝虫蚴，蚴通过蚊虫叮咬，由血液传染，寄生在人体的淋巴系统内，严重了，就引起睾丸鞘膜积液。因为积液，阴囊不断胀大，像粗糙的老皮球，越大越重，到后来大成秤砣压秤盘，走不动，坐不好，出不了海，拉不了网，也种不了地，劳动力丧失，一条精壮汉子就废了。”

“那时农村卫生条件恶劣，海边多蚊，夏天海滩凉爽，渔民喜欢在外头睡，蚊虫叮咬了病人的血，再叮别人，就这样传染开来。每年征兵体检，渔村应征的适龄青年，都要集中到县城住一宿，干嘛？半夜起床，集合，挨个刺破小指指尖验血，看有没有丝虫蚴。丝虫蚴专过夜生活，白天在内脏毛细血管深居简出睡大觉，夜深了再往四肢末梢神经跑，这时验血，逮个正着。”

儿子直眨眼。我则忽然忧国忧民，担心皮球无限打气，水球无限灌水，总有一天要散榫爆胎，浪花四溅。

“爆胎？——你以为人皮是面包店蛋黄酥烘的？告诉你，什么皮也不比人皮厚，人身上哪儿的皮，也比不上这部位的厚皮。”小姨妈啜了口茶，接着讲：“那几年卫生院组织“毛主席巡回医疗小分队”，年年下乡给渔民防治丝虫病，我当主刀，也不知给多少病人做过鞘膜外翻手术，清除积液，让阴囊复位，油瓶一样，沙田柚一样，大芋头一样的病人见惯了，这都不算最严重。一个老艄公，久病多年，阴囊大得像两腿夹石磨，不知头里的人，以为是杂技团出来练功。”

“后来呢？”

“那些年防治工作抓得紧，加上卫生条件不断改善，后来丝虫病就慢慢绝迹了。——嘿，你写浪话，我再告你个笑话。”

“有个老伯上墟买米，被个女的盯上了，跟到稍为偏静处，女的拦住老的，说：‘阿伯阿伯，行个方便，把米便宜粜俺，俺家四口崽等食。’老伯听了摸不着头脑，手里布袋一抖：‘什么粜你？我和你一样也要籴米呢。’女的大概以为老的装滑头，也顾不上害羞，手往老人裤裆一指，把话挑明了：‘伯，呶，那，你老不掖着一袋米么？俺也不认你哪村的，不会告诉你家儿媳妇，只求把米便宜粜俺。’老伯一下子明白过来，恶了脸说：‘我这裆里头布袋大着，不是米，装你家崽。’”

2.神弦

话说又是明朝嘉靖年间，潮州府潮阳县最出名的戏班是姚家班，因为姚家班的头手二弦，江湖上人称姚铁弓。二弦是潮州音乐和泉潮腔戏班的领奏乐器，弦刚响急，压台箍音，为从声之宗，一帮之帅，二弦乐师因此被尊为戏班头手。

姚铁弓二十出头，长得斯文白净，却是祖传三代二弦名家。姚家班名声大噪，四乡八里宗族入祠祭祖，七月施姑正、二月谢神，请戏请乐，都争着请姚家班。湖滨乡是个老主顾，每年鬼月大演施姑戏，铁定请的姚家班。

又是一年七月夜，姚铁弓在湖滨乡海滩上着了道。

那夜海平风静，好一轮月当海悬，湖滨乡广德善堂请和尚道士到海边做道场，招海上孤魂，施波中野鬼。月照得姚铁弓心痒痒，浪硬硬，乘月踏沙走出远远，在后滩岩石月影里，和阿文伊阿母野合——看官，这不又出来一个阿文伊阿母故事新版本，据说那时阿文伊阿母还未嫁，是个渔家大姑娘呢！这回可是月下私奔，海边偷情，比快闪、护盘什么的更活色生香。阿文伊阿母是个戏迷乐迷，夜夜跑到台下看戏听弦，听着听着，这一夜的月光，终于牵着她悄悄跟姚铁弓走。阿文伊阿母的身体像月光中的月亮，铁弓咬住她茁健的乳头，月亮变成砗磲，在潮水中打开自己的嘴。铁弓往下吻，往深处吻，唇一样的嫩肉和触须滋滋滑出。涨潮中铁弓进入锯齿一样的砗嘴，铁弓发腰如腕，开弓似铁，在姿娘，不，咬紧的砗磲身体深处不断拉出大响，像海涛中腥稠银亮的带鱼，像吸盘不断翻转的八爪章鱼，又像远远梵唱中含混而飘忽的风。忽然，蚌嘴急剧收缩，月亮合上了壳，铁弓一弓脱腕，连人带弦整个被吸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少，一点扎痛让他惊觉，扬手一拍，拍得浪鸟生痛，人也醒了过来，一摸，身下白沙上枕着一条浴布，有个红兜肚盖了脐眼，渔家姿娘仔不知什么时候走了。月亮升在天心，大海回到亘古，涛声充满天地。铁弓展中手掌，浸着月看，手掌心粘粘，一只花脚长蚊糊在血中。

铁弓心头一凛：潮汕俗话说海边蚊子叮肿浪，湖滨乡有大浪脬病，夜里吹奏，台前台后燃爻炙蚊，大家手脚袒露处，都涂些本地配制的百草油驱蚊，船老大阿七和铁弓特投缘，平时喝茶闲聊，就特别告诉她，海滩上蚊子虽少，可血更毒──月光叫我昏了头，雅姿娘仔让我掉裤头了！

可眼前明月真好，海风真好！白月响涛中的雅姿娘仔真真好！铁弓深深吸了口气，五脏六腑从未有过地澄明透澈。这花脚蚊真要有毒，我姚铁弓也认了！他捧起一把雪白的柔沙，在手心擦了擦，把这只不祥的蚊子从手上心上一起擦掉。

第二年，农历刚过六月十五，湖滨乡的请戏贴子早早递到姚厝帮，大家正忙打点戏装琴裹，姚铁弓病倒了，身上发寒发热，阴囊胀痛，吃了村里土郎中几贴草药不见效，请县城南门有名的萧郎中来，望闻问切捏脬查卵好一番折腾，摇头说，你这是怎么染上的大浪脬呢？这病毒侵血脉，久的要隔年才发作。过几天寒热退了，浪脬会慢慢肿胀起来。萧郎中给了他一个青草药方子，说，这张秘方，比拳头师傅的裤头方（祖传秘方）有来历，十多年前县城东山甘泉寺来了一个灵隐游方和尚，传给我的。你这病是断不了根，但这张草青方能叫子孙袋肿得慢，今后拉弦悠着些气力，保你再当五七年头手铁弦。

这几天姚铁弓心里早就焦虑不安，现在叫萧郎中说破了，铁弓自己掐指一算，坐起来，盯着自己的浪鸟认真看了看，又张开空空掌心出了好一会神，突然就笑了。无限美好清朗的海滩月夜、蚌肉一样的胴体在呼吸之间鲜艳起来，那至痛而至美的最后一弓在弦上杀过，焦虑尽失，久违的澄明透澈刹那穿身，透浪而出。

不怕，无所谓，是出神入化的基础。铁弓想通了，无尤无怨，不悔不愁，听其自然。他一不对浪脬发愁，任其腾腾自大，二不把自个当病号悠着，药锅与茶烟并煮，二弦共小酒同调，得风流处也风流。说来也奇，这一把赚食家伙二弦搁大浪脬边，不但没受影响，反倒随着阴囊越来越肿，气韵力道愈走愈刚，弦声愈响愈奇，到后来，竟拉出一种哪把二弦都发不出、谁也没听过的声音来！那弓一动，疾如奔马，寒光闪闪，明明是二弦才有的遒劲锋利，却又呜呜嗡嗡，如海潮卷地，风振林啸，山鸣谷应，魄荡心摇。高音鲜亮如峰尖，如乳头；中音肥硕如海月，如酥胸；低音迷离如海上鲸鼾，雪填鸿沟。铁弓心随弓满，一弓挟一夜涛声，一弦惊一砗月色，在电声时代之前，姚铁弓就创造了合成音响的奇特效果！这一来姚厝班红透潮州地界，不论哪县哪乡，哪墟哪厝，铁弓弓响，水嗡嗡，满溪涟漪，鸭欢牛醒；树扑扑，整村的人就都听得见空气振颤，连关在屋里绣花的姑娘也好像嗅到酒香味。大家都说：铁弓帮来了，快去看大浪脬铁弓师拉神弦。

同行乍喜乍惊，又气又羡：怪了奇了，这大浪脬老姚，眼看他该废没废，却把头手二弦拉出“大冇”底腔，真叫鬼来落神（民间巫术活动，指巫婆降神召鬼）了！

大冇，是潮州弦乐中一件独门兵器，形似二胡，但个头比二胡起码大十倍，琴筒有半个法国酒桶大。这个大酒桶将“有”淘空了肚子，变成“冇”，“冇”是潮州人自造的方言字，但在古汉字里头却有本字，写作“奅”，普通话读如炮，潮汕话读作“怕”，6声。原义是经发酵后蓬松胀大的样子，或指东西不结实，虚空也；大冇正是这样一粒发酵变型的特大喉结，专门弥补潮州传统弦乐发不好低音的缺陷。论个子，观气度，那方面都不比西洋乐器大提琴差。满棚鼓钹嘣嘣，琴箫铮铮，大冇却像天宝老人，世故淡定，专瞅乐句声尾“嗡、嗡”地衬调润腔。二弦把琴斗敛得又紧又小，恰像月光中一件暗器，又好比旧时闺中待字的处子把自己一双鼓胀新乳，藏得密实。到了大有，则是处子嫁人生儿，要喂奶了，索性当户解袄敞胸，豪爽顺畅，做一头健康自豪的母猪。在潮州弦乐班子里，二弦与大冇这哼哈二将正好一个先锋，一个殿后，一个垫底，一个打尖。如今姚铁弓竟能阴阳打叠，万机一响。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老姚的风流贵恙大浪脬，当初海滩之夜吸纳天风涛海七宝楼台，复经铁弓多年发透，如今这一颗斗大阴囊，已神异成超级有机共鸣箱。

自那年萧郎中给了他灵隐和尚的裤头方后，姚铁弓的阴囊就不断发育，几年之中长成没蒂小金瓜。又经数年发脬，姚厝人家的溪畔畦头瓜棚下，已难以找出比姚铁弓的大浪脬更厉害的老瓜奇瓠了。老姚因此养成一个不良习惯，喝酒喝到兴头，照瓜就拍，自己不觉疼，倒振得杯盏响。老姚的第二个特点，是一点不悔不烦，说是佛家讲因果，瓜蒂快活瓜肉肥。再后来，有老东家给他度身订做一只大浪脬专用椅，姚铁弓气气派派坐上去，把二弦的琴筒正正窝在超级瓜蒂上开拉。阴囊本是极有灵根之物，年长月久，这姚氏大金瓜渐渐被弦声叫醒，打通，那音质，比大冇一个呆酒桶不知通透多少倍，简直天上人间。就这样，变态的特型阴囊，与潮州传统乐器二弦，通过月夜海滩的一次砗磲野合与花脚蚊变，再经由野合之后十多年的发酵，撩拨，在潮阳民间艺人姚铁弓身上合体通灵了！

岂止如此！

潮汕神弦姚铁弓少说也比无锡二泉边的瞎子阿炳早生几百年，当日完全不可能录音；姚铁弓一死，他那灌风鼓水的通灵大阴囊，也不可能冷冻保鲜，当然早已随风化去，彻底成为广陵绝响。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且不说丝虫病基本绝迹，民间再也培育不出一颗南瓜一样硕大的阴囊，就是拉二弦弄民乐的人，也少得可怜。听了二弦会着迷的女人，只剩下公园里大树下摸空气打太极的花甲老太。二弦与大冇这种神奇的结合早成绝响，无从验证。但假如你有扮酷的勇气或先锋的经验，你就可以想象，当日姚铁弓就是摆着家伙头不拉弦，也能引来四乡轰动，观者如堵。他往大浪脬专用椅上一坐，弦一摆，本身就鹤立鸡群，是民间艺人中的“大冇”。他的造型和表情，会叫北京欢声雷动，使世上一干大浪脬患者鼓起生活的信心，敢于拍打着浪脬招摇过市。以此观之，姚铁弦本身就是一件浪话装置或者行为艺术，请你们注意，十六世纪，浪谲潮涌的中国潮汕，就养育出姚铁弓这样前卫的行为艺术家。